曹操示意他坐下，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今日召集谋士，是为你的婚事。” 他看着儿子接过茶杯的手 —— 那双手常年握枪，指节分明，却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李典将军的侄女，还有杨彪公的女儿，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为父想听听你的意思。”
曹昂捧着温热的茶杯，愣了愣。他自幼随父亲征战，早已习惯了军令如山，从未想过婚事还能自己做主。“父亲做主便是。” 他低下头，耳尖微微发红。
“傻孩子。” 曹操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厚茧蹭过儿子的铠甲，“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你心甘情愿。” 他想起年轻时在洛阳的荒唐，语气软了几分，“为父征战半生，只盼你能活得安稳。不必像我这般刀尖上讨生活，若能得一知心人，平安度日，便是福气。”
曹昂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讶。他印象里的父亲总是威严冷峻，从未说过这样温和的话。“儿子明白父亲的心意。” 他斟酌着开口，“李将军的侄女据说善骑射，性子爽朗；杨公的女儿饱读诗书，端庄贤淑。儿子…… 儿子都无异议，只是不知她们是否愿意。”
“这你不必担心。”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为父会让你母亲先去相看，若真是好姑娘，咱们再议聘礼。” 他看着儿子脸上释然的笑容，忽然觉得比打一场胜仗还要舒心 —— 原来做个寻常父亲，听儿子说几句心里话，竟是这般滋味。
回到后帐时，丁夫人正对着铜镜整理钗环。听闻曹操说起婚事，她放下梳子转过身，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主公心里已有定论了？”
“还没。” 曹操坐在她身边，将谋士的建议和曹昂的态度一一说来，“李典的侄女能助昂儿在军中立足，杨彪的女儿能安抚士族，可我更想昂儿娶个合心意的。” 他握住妻子的手，“你明日替我去这两家走走，看看姑娘们的品性，若真是温婉贤淑，能让昂儿日后过得快活，比什么都强。”
丁夫人笑道：“主公也有这般细腻的时候。” 她想起当年自己初嫁时的情景，那时曹操还只是个校尉，却也亲自为她挑选珠钗，“我明日便去。李将军府里我熟，杨公府上周全些，备些绸缎茶叶做伴手礼，既不失礼数，也显得亲近。”
“都听你的。” 曹操点头，看着妻子起身吩咐侍女准备，忽然觉得这帐内的暖意比帅帐里的炭火更让人安心。他这半生在刀光剑影里挣扎，所求的不过是家人平安，如今能为儿子的婚事操心，竟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次日清晨，丁夫人的车驾先去了李典府。李家姑娘正在后院练箭，见夫人到访，慌忙放下弓行礼，脸颊上还带着汗珠，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丁夫人拉着她的手问了几句家常，见她谈吐直率，眼神清澈，心里先有了几分喜欢。
午后转去杨彪府时，正遇上杨小姐在书房临摹书法。案上摊着一幅《曹娥诔辞》，字迹娟秀却不失风骨。杨小姐起身行礼时从容不迫，说起诗书典故头头是道，举止间自有大家闺秀的气度。丁夫人看着她案头的熏香袅袅，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女诫》，觉得这般沉静的性子，倒也适合安稳度日。
回到营中，丁夫人将两家姑娘的情形细细说与曹操听：“李家姑娘像株向日葵，热烈爽朗；杨家姑娘像株幽兰，沉静温婉。依我看，都配得上昂儿，就看孩子们有没有缘分了。”
曹操听着妻子的描述，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鲜活的身影。他望向曹昂所在的营帐，那里正传来少年与同伴的说笑声。“让昂儿自己选吧。” 他轻声道，“咱们做父母的，能做的就是把好关，剩下的，该让他自己走了。”
帐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曹操知道，这场婚事无论选谁，都是为儿子铺就的路，但他更希望，这条路的尽头，是儿子真正想要的幸福。至于那些朝堂算计、军中权衡，在父亲的心意面前，终究要往后退一步。
曹昂解开披风上的系带时，帐外的风雪正拍打着毡帘，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将染了寒气的披风挂在架上，转身看向案上跳动的烛火，父亲那句 “婚事要你自己称心” 还在耳畔回响，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得他心湖久久不能平静。
案头那支竹箭被他拿在手里摩挲，箭杆上的云纹是去年兖州射猎时，李蓉亲手刻的。他还记得那日她穿着胭脂红的骑装，勒马站在坡上，风掀起她的鬓发，手里举着这支箭喊 “曹昂哥哥，你看我刻得像不像样”，阳光落在她笑盈盈的脸上，比箭镞还要耀眼。
而杨彪家的女儿杨婉，只在洛阳宫的赏花宴上见过一面。她穿着月白的襦裙坐在紫藤架下，手里拈着片花瓣，听着旁人吟诗作对，眉眼低垂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像浸在清泉里的月色。
一个如烈火燎原，一个似静水深流。曹昂对着烛火轻轻叹气，身为长兄，他习惯了凡事先想周全，可这婚事，偏生要问 “自己喜欢”，倒让他没了主意。
“大哥又在想心事？” 帐帘被 “哗啦” 一声掀开，曹植裹着件厚棉袍钻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方才见母亲的车驾从李将军府回来，是不是为大哥相看姑娘去了？”
曹昂抬眼瞪他，耳根却先红了：“不许胡言，父亲不过是随口提了句。”
“我才没胡言！” 曹植跳上案几，晃着腿笑得狡黠，“上次去李府，我听见李姐姐跟侍女说，想找个骑术比她好的夫婿呢。大哥你说，这天下还有谁比你骑术好？”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还看见她绣了个箭囊，上面的纹样跟大哥的佩剑鞘一模一样。”
“小孩子家懂什么！” 曹昂伸手去拧他的脸，却被曹植灵活躲开。正闹着，帐帘被轻轻推开，曹丕端着盏热茶走进来，见这情景便笑道：“大哥平日总说子建顽劣，今日怎么也跟他疯闹起来？”
曹植立刻从案几上跳下来，拉着曹丕的袖子：“二哥快来评理！大哥要是娶了李姐姐，以后咱们就能一起去围场打猎，她还能教咱们新的箭法；要是娶了杨姐姐……” 他挠挠头，“大概只能听她讲诗了。”
曹丕将茶盏放在案上，在曹昂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支竹箭上：“李家姑娘爽朗，杨家姑娘娴静，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他顿了顿，看向曹昂，“只是婚姻不比行军打仗，旁人说的再好，终究不如自己心里踏实。”
曹昂看着二弟沉静的侧脸，想起父亲常说曹丕少年老成，此刻听他说话，果然比自己想得通透。“你觉得…… 该选什么样的？” 他忍不住问道。
曹丕拿起竹箭，指尖拂过温润的箭杆：“能跟你说上话的。” 他笑了笑，“比如你说起濮阳之战的凶险，她不会只说‘将军辛苦了’，而是能懂你当时为何要单骑冲阵；你看兵法到深夜，她不会催你歇息，而是默默给你添盏灯。”
曹植在一旁连连点头：“对！上次围猎，李姐姐听你说喜欢猎鹰，立刻就说她家有只白鹘，要请你去看呢。”
曹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猛地一跳。他想起李蓉送箭时，红着脸说 “这箭杆我磨了三天，保证顺手”；想起杨婉在宫宴上，见他被风吹乱了书卷，悄悄递过一方砚台镇纸，低声说 “风大，小心吹散了”。
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曹植打了个哈欠，靠在炭盆边慢慢睡着了，嘴角还沾着麦饼的碎屑。曹丕拿起件披风盖在他身上，对曹昂道：“夜深了，睡吧。不管选谁，只要大哥觉得舒心，父亲和我们都高兴。”
曹昂望着两个弟弟的睡颜，忽然觉得心里的迷茫散了大半。或许不必想那么多权谋利弊，父亲拼着性命打下这片天地，不就是想让他们能顺着心意活一次吗？他将那支竹箭轻轻放回案上，借着月光看箭杆上的云纹，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意。
帐内的烛火渐渐平稳，映着兄弟三人的身影，在寂静的雪夜里，漾开一片暖融融的光。
帐帘被轻轻掀开时，曹昂正对着那支竹箭出神。丁夫人披着件银鼠披风走进来，身后的侍女捧着个食盒，里面飘出淡淡的姜茶香气。“夜里凉，喝碗姜茶暖暖身子。” 她将茶盏放在案上，目光扫过帐内，见曹植和曹丕睡在炭盆边，便示意侍女取来两条毛毯盖上。
“母亲怎么来了？” 曹昂连忙起身，想扶她坐下。
丁夫人按住他的手，自己在案边坐下，笑着说：“刚从你父亲帐里过来，听说你们兄弟三个聚在这儿，便来看看。”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眼神落在那支竹箭上，“昨日去了李将军府和杨公府，倒是有些见闻想跟你说说。”
曹昂的心莫名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李家姑娘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爽朗。” 丁夫人慢悠悠地说，“我去时她正在后院练箭，见了我也不拘礼，笑着说‘夫人来得巧，正好看看我新练的流星箭’。说着便拉弓搭箭，一箭射穿了三十步外的铜钱孔，箭尾还带着哨音，像只飞鸟似的。”
她顿了顿，想起当时的情景，眼中笑意更深：“我夸她箭法好，她倒红了脸，说‘比起曹昂哥哥还差得远’。旁边的侍女悄悄告诉我，她为了练跟你一样的骑射姿势，每天天不亮就起来驯马，腿上磨出了不少茧子。”
曹昂的耳尖又热了，低头看着案上的烛火，想起李蓉那双总是带着薄茧的手 —— 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印记，比任何脂粉都要鲜活。
“杨家姑娘则是另一番模样。” 丁夫人话锋一转，语气也柔和了些，“她在书房临摹《女诫》，见我进来，放下笔规规矩矩行礼，说话轻声细语，却句句得体。我问她平日喜欢做什么，她说除了读书，还爱摆弄草药，说‘战场上的伤，用草药敷着比金疮药舒服’。”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她亲手画的草药图谱，说若你不嫌弃，可带在军中备用。你看这字迹，娟秀却有力道，倒像个能沉下心做事的。”
曹昂接过图谱，指尖触到纸面的温润，上面画着紫苏、蒲公英等常见草药，旁边用小字标注着用法，笔锋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他忽然想起宫宴上，杨婉递来的砚台镇纸，也是这般不张扬却贴心。
丁夫人看着儿子的神情，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轻声问道：“这两个姑娘，你心里可有倾向？不必顾忌旁人，只说你自己喜欢哪个。”
曹昂捧着草药图谱，又看了看那支竹箭，忽然抬头对母亲笑了：“母亲觉得，李姐姐的箭术和杨姐姐的草药，哪个更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丁夫人被他逗笑了，点了点他的额头：“傻孩子，过日子又不是打仗。不过……” 她望着儿子眼中的光亮，“方才去看子桓和子建时，听见子建说，李家姑娘邀你去看她家的白鹘呢。”
曹昂的脸彻底红了，却挺直了腰板：“那…… 我明日去谢谢李姐姐的箭，顺便看看那只白鹘？”
“去吧。” 丁夫人笑着起身，“记得带些礼物，别失了礼数。” 她走到帐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案上的箭和图谱，嘴角漾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 这孩子，总算学会遵从自己的心意了。
帐内的烛火依旧跳动，曹昂将草药图谱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又拿起那支竹箭，指尖划过云纹时，仿佛还能触到去年射猎时的阳光。窗外的月光正好，照着他轻快的脚步，走向炭盆边熟睡的弟弟们 —— 明日，该叫他们一起去看白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