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夷诏狱的刑房内。
王猛拿起一副夹手指的拶子,走到坐在刑凳上的杜枕溪面前,脸上为难。
“杜公子,您......忍一忍,就做个样子。”
“上面催得紧,小人也是没办法......”
他压低声音,“这个只是看着唬人,小人会掌握好分寸,不会真伤到您骨头......”
说着,他就要将那粗糙的木棍往杜枕溪的手指上套。
杜枕溪看着那曾在他手中审问过无数犯人的刑具,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来,背到了身后。
王猛一愣,以为他是怕疼,连忙安慰道:“这、这已经是最轻的了!”
“比那插针、敲载子轻巧多了,您忍一忍,很快就过去......”
“小人会掌握好分寸的,就夹一下,立马松开,保证不伤筋骨......”
杜枕溪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他哪里是怕疼?
四年在尧光,什么酷刑没见过没受过?
他怕的是......是君天碧。
是那句“这双手,孤喜欢”,是曾为他驱寒的霸道内力......
这双手若是在这里受了刑,留下了痕迹,她......会如何?
不,也不全是怕。
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及。
这复杂的心绪难以言表,最终,他只是垂下眼帘,“换一个。”
王猛虽不解,但也听话地将拶子放下,转身去寻别的刑具——
“怎么?杜督公这是......在跟旧部叙旧情,还是在讨价还价?”
一道冰冷含讽的声音从刑房门口传来。
秦鹭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周身寒意凛冽。
他一步步走进来,刮过杜枕溪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的鞭痕。
最后落在他缩回的手上。
“竟是金贵得连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得了?”
杜枕溪缓缓抬起眼,额前几缕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颊边,无损他眸中沉静的锐光。
他并未起身,仍端坐在那张染了暗褐血污的刑凳上,风雪中亦落拓不折。
“四公子言重了。”
“叙旧谈不上,讨价还价......更非阶下囚该有的妄想,只是觉得,这些手段用在我身上,未免浪费。”
杜枕溪迎上秦鹭野审视的目光,“四公子亲临诏狱,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秦鹭野轻笑一声,踱步至墙边,指尖拂过刑具上黯淡的血迹。
“来瞧瞧杜家最出色的儿郎,如今是何等光景。”
“从前在沙场,你领兵布阵,能令将士效死;后来入刑狱,你执掌诏狱,酷吏亦对你存着三分敬畏。”
“杜家爱兵如子,御下有方的家风,在你身上,还真是......一以贯之。”
他意有所指地扫过瑟瑟发抖的王猛等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总有些......收拢人心的本事。”
杜枕溪神色未变,任你投石问路,也激不起多少涟漪。
“四公子过誉。”
“沙场之功,仰赖将士用命;刑狱之威,不过依律行事。”
“人心向背,非我所能操控,更不敢以此自矜。”
“更何况,北夷上下,如今只知四公子威仪,我......何足挂齿,如今四公子......”
他话锋微转,“亲至这腌臜之地,怕是因尧光城主......下落不明,心中焦灼,无处排遣,才来寻我这旧识说说话。”
秦鹭野眸色深沉,指尖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摩挲,那点冰凉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
“我为何要焦灼?该焦灼的,是在我北夷境内群龙无首的尧光将士才对。”
“杜枕溪,昔年你何等风骨,若非父王一念之差,将你送往尧光......何至于今日?你可是因此对北夷......心生怨怼?”
杜枕溪眼底一片幽深,不见怨恨,亦无波澜。
“送往尧光,是王命;身陷此地,是时运。”
“枕溪既食北夷俸禄,受杜家荫蔽,自当承受其重。”
“怨怼与否,于己无益,于北夷......更无补。”
他答得不矜不伐,寻不到半分可供拿捏的缝隙。
秦鹭野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承受其重。”
他负手在刑房内踱了半步,背对着杜枕溪,“有时候我真不明白,父王当年......怎会将你这样的人,亲手推到君天碧面前。”
“是嫌北夷的敌人不够强,还是觉得我秦家江山......坐得太稳了?”
这话已然逾越。
杜枕溪眼帘微垂,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他并未接这话头,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秦鹭野的下文。
秦鹭野却扯起了闲篇,“尧光那位城主,似乎待你颇为不同?”
“公然将你带在身边,同食同寝,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我对峙,不惜开罪北夷。”
他唤得亲切,语气却冰冷,“枕溪,你与她之间,究竟......到了哪一步?”
“能让她为了你,在倏成峡那般大动干戈,甚至......”
他逼近一步,“连命都险些搭进去?”
刑房内,火把燃烧哔剥。
杜枕溪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扯动。
“四公子想听什么?”
他目光清冽如雪水,“是听我如何忍辱偷生,曲意逢迎,还是听我......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与北夷、与四公子您......无甚干系。”
秦鹭野眸色陡然转深,转身盯着杜枕溪那张苍白染血的阴柔轮廓。
“杜枕溪,你如今因她身陷此地,日夜受刑,心中......就不曾有一丝一毫生恨?”
“恨她累你至此,恨她将你拖入这泥沼?”
“可曾......后悔当初为何没死在北夷的刑场上,也好过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
杜枕溪沉默了。
火光照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恨?后悔?
这些早已在四年漫长的煎熬中被磨成了粉,混着血咽下去,成了支撑这残破躯壳的一部分。
但他不会对秦鹭野说这些。
“路是自己走的,境遇是时势造的。”
“怨天尤人,非杜氏门风,至于后悔......”
他眸中闪过虚无的笑意,“若我说后悔没早些遇见她,四公子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