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殊眉头微蹙,不满君天碧话里权贵惯有的傲慢。
“鲛人重诺,更重血脉羁绊,深知惧不如愧,罚不如教。”
“惩戒的目的在于引导净化,使其明辨是非,重回正途,而非制造痛苦!”
他直白表达对陆地法则的不悦。
“错了便是错了,自会铭记于心,力求弥补,而非依赖严刑峻法来长记性。”
“城主以为,怎样的惩罚才算长记性?”
他尾鳍重重拍了下水面:“抽筋剥鳞?还是像你们陆上那样,砍手断脚,游街示众?”
“我族千万年来依此规约繁衍生息,族群和睦,何须效仿......以酷刑立威的做派?”
他一口气说完,桃花眼里映着跳跃的余晖,明亮执拗。
辉光洒在他气红的脸颊上,显出几分与平日清冷截然不同的鲜活气。
君天碧并没有因他这番顶撞而动怒。
她缓缓转过头,眸子里映着天边最后一点霞光,竟有些柔软。
“嗯,”她点了点头,“你们鲛人,倒是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活得......挺天真。”
“也挺温柔,比孤会养孩子。”
游殊愣住。
什么意思?夸他们鲛人惩罚方式挺好?
君天碧从沙丘上起身,踩着细沙走下,停在他面前。
她俯身,从他手中拿过那把插着羊肉的匕首。
游殊:“!!!”
抢食?!这算什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肉消失在君天碧淡色的唇间。
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和满足地眯起的眼睛。
游殊更搞不懂她了。
虽然很别扭,但他确实从君天碧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怀念?或者感慨?
这人的心思,简直比深海最幽暗处的漩涡还要难以捉摸。
君天碧咽下羊肉,对上游殊带着怒意的桃花眼。
她眼中那点微光此刻化作了明晃晃的恶劣。
他警惕地盯着她,尾巴不自觉地卷了一下。
懂了。
合着刚才那通废话,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就因为他没第一时间把最好的肉献给她?
游殊气得尾鳍猛地一拍水面,溅起好大一片水花,打湿了岸边的毡毯。
坏孩子!
不,是坏到骨子里的强盗头子!
抢鲛鳞,抢肉,还专挑别人切好的抢!
眼下祥瑞之事已了,她看起来还算满意......
那这心事重重的模样,又是为哪般?
游殊压下心头不爽,决定试探一下。
“城主,”他重新切肉,这次切了两片,一片给自己,一片递给她,“谁又开罪你了?”
他问得直接,这两日的合作让他稍稍有了点探问的底气。
“北夷的祥瑞不是都给你降完了吗?还有哪个不长眼的?”
君天碧顺势在他身旁坐下。
离水泽很近,近到游殊的鱼尾轻轻一摆,就能碰到她的衣摆。
“没什么,”她神色淡淡,“只是想起......一只羽翼还算漂亮的鹰,明明爪子够利,喙也够尖,偏要自己走进笼子。”
“还嫌笼门关得不够紧,主动递上了锁钥。”
她声音不悦,“笼子外头,一群豺狼盯着。”
“笼子里,还有几只他曾喂食过的雀鸟在瑟瑟发抖,指望着它......呵。”
游殊听得云里雾里。
鹰?笼子?豺狼?雀鸟?
这是什么陆上寓言吗?
“明明可以踏着敌人的尸骨登高,却偏要留在泥泞里,与污泥讲什么道义良心。”
君天碧侧过头,语气里渗出一丝躁意,“这鹰,是不是该死?”
游殊眼眸转了转,“听城主的意思......那得罪你,并非出于本心的恶意,倒像是......身不由己?”
“因为想保护一些弱者,反而将自己置于险地,甚至......违逆了城主你的意愿?”
君天碧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算是默认。
游殊沉默了片刻,鱼尾轻轻拍打水面。
这个魔头行事固然霸道无常,视人命如草芥,但似乎......
对她划入领地的人,有着偏执的保护欲?
虽然这保护的方式常常令人窒息。
“若如城主所言......”
游殊的声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有些飘渺,“那鹰......倒有几分可怜。”
他并非同情心泛滥,只是基于鲛人族对自由的理解,本能地觉得那种处境可悲。
“心系弱羽,习惯了牺牲自己来换取旁人一线生机,进退皆是樊笼。”
“在他看来,那可能是唯一能做的正确选择。”
他看向君天碧,眼底映着水光与霞色,“城主这般生气,是因为觉得他......蠢?”
“还是因为他没能自护,反而去顾念那些无关紧要的雀鸟,在你看来,便是罪过?”
君天碧没回答。
游殊沉默了片刻,赤红的鱼尾在水里划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他在铜雀台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为了生存,为了利益,背叛、倾轧、不择手段才是常态。
像君天碧口中描述的这种人......
他怜悯。
“明知可为而不为......这样的人,在这世道里,往往活得最是煎熬。”
“他得罪您,恐怕......不是因为他做了恶,恰恰是因为他没去做那件该做的恶,而成了拖累,成了旁人眼中的弱点。”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沙棘丛干燥的气息。
君天碧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路是自己选的,笼子是他自己进的,锁也是他自己扣上的。”
“既然选了这条路,选了当牺牲品,所有后果自然也该他自己担着。”
“担不起来?那就早点认清自己没那个本事当圣人,趁早把爪子亮出来。”
“没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善良,逼他无奈。”
她看向水泽中游殊的绯红鱼尾,“护不住想护的,还搭上自己,那不是可怜——”
“那是他自找的。”
“这世上,谁不可怜?但把可怜当成借口,就是最大的愚蠢!”
“善念?责任?这些玩意儿,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东西。”
她转过头直视游殊,仿佛有幽紫的火焰在眼眸深处燃烧:
“孤给过机会,他自己选择跪下去了,就别怪旁人践踏上来。”
游殊被她话语中的冷酷震了一下,一时无言。
这就是陆上强权的逻辑吗?
弱肉强食,成败论英雄,所有的牺牲,在她眼中不过是自找的愚蠢?
她的世界,只有强弱,只有得失,只有她认定的规则。
疏离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脸上细致地逡巡了一圈。
从她微抿的唇,到她隐含不悦的眉眼,再到她摩挲着扳指的动作......
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