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沈府门楣上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晃,光线昏黄不定。
笃,笃笃——叩门声急促而压抑,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惊惶。
老仆提着灯笼,引着一人匆匆穿过庭院,直抵内院书房。书房门开合,带进一股子深秋夜寒和淡淡的、混杂着汗与血的尘灰气。
沈涵一身家常青袍,正立在书案前,闻声抬头,目光落在被老仆引进来的那人身上时,瞳孔骤然一缩。
是周算盘。
不过月余不见,他整个人瘦脱了形,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颊凹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爆皮,唯有一双眼睛,因某种极度亢奋与疲惫交织的情绪,亮得骇人。
“东翁!”周算盘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他抢上一步,不及行礼,便急促道:“幸不辱命!”
沈涵挥手,侍立一旁的沈忠立刻无声退了出去,将书房门紧紧掩上,亲自守在外面。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烛火被门扇带起的风刮得一阵乱晃,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影子。
“坐下说。”沈涵声音沉稳,亲手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
周算盘却恍若未闻,他双眼死死盯着沈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后怕与一丝近乎疯狂的亢奋。他颤抖着手,开始解自己那件沾满尘土、甚至能看到几处不明显暗褐色污渍的外袍,手指因脱力和紧张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几下竟未解开。
他索性放弃,转而撕开内衫的夹层,动作粗暴。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他从那贴身藏着的夹层里,哆哆嗦嗦掏出一本薄薄的、边缘已磨损卷曲、更隐隐透着几块不规则深褐斑痕的册子。
那册子被他用双手捧着,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捧着救命的稻草,递到沈涵面前。
“大人,”周算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针,扎进沈涵耳中,“学生……学生查清了!扬州盐课、漕运折银、乃至工部特旨采买皇木的款项,账面做得天衣无缝,可实际流出,七成!至少有七成,最终都流向了淮西!”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喘了口粗气,那气息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腥甜。
“这些银子,通过各种渠道,化整为零,最终……最终都汇向了凤阳府!”
沈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周算盘往前又凑了半分,几乎将嘴唇贴到沈涵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终点:
“——凤阳,‘永丰仓’!”
“永丰仓”三字入耳,如同惊雷炸响。
沈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梁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他伸出去准备接那册子的右手猛地一抖,指尖正碰在身旁小几上那只温热的定窑白瓷茶盏上。
“哐当——”
茶盏落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划破了书房内凝滞压抑的空气。碎瓷片与微凉的茶水四溅开来,有几滴溅上了沈涵的袍角和周算盘的靴面。
烛火猛地一跳。
两人都僵在原地,周算盘捧着那本染血的账册,维持着递出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只是喘息。沈涵低头看着脚边狼藉的碎片,茶水正缓缓浸润着名贵的波斯地毯,留下深色的、丑陋的湿痕。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周算盘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沈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脸上惯常的温和与沉静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岩石般的冷硬,眼底深处是翻涌的惊涛骇浪,却被强行镇压下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本册子,而是先弯腰,撩起袍角,避开地上的水渍,将几块较大的碎瓷片拾起,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带着一种过分的谨慎。
然后,他才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周算盘手中那本册子上,落在那些刺目的、深褐色的斑痕上。
“你……”沈涵开口,声音竟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平日那份冷静,只是这冷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这一路,辛苦了。”
他的目光从账册移到周算盘苍白憔悴、犹带惊惶的脸上,顿了顿,又问,声音压得更低:“这血?”
周算盘嘴唇哆嗦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恐惧,随即又被强行压下的狠厉取代:“回来的路上,遇着了三拨‘意外’……最后一拨,就在京畿之外五十里的黑松林,死了三个随行的护卫,其中一个,是为了替学生挡箭……”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账册又往前送了送。
沈涵沉默着,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本薄薄却重逾千钧的册子。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页和干涸发硬的血迹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翻开。
“永丰仓……”沈涵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在咀嚼着某种剧毒之物,“凤阳的……永丰仓。”
他抬眼,看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目光似乎要穿透这重重黑暗,望向那帝国的中都,龙兴之地。
“那里,可是皇陵所在,勋贵祖茔遍地……”他像是在对周算盘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官仓……好,好一个‘永丰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