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楼那斑驳的朱漆大门,今日敞得能跑马。门洞下头,平日里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的规矩,被一种更离谱的操作取代了。
几十个穿着崭新号衣、却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军汉,正吭哧吭哧地抬着巨大的牛皮口袋,沿着入城主道两侧,把一种闪烁着奇异金属光泽的暗灰色粉末,均匀地泼洒在地上。那粉末细得像最上等的面粉,又沉甸甸带着分量,泼洒下去,立刻在地面铺开一层薄薄的、流动的银灰色“毯子”,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反射出无数细碎的、如同微小钻石般的冷光。
“头儿,这…这啥玩意儿啊?”一个年轻军汉忍不住,抓了一小撮在手里捻了捻,指尖立刻传来一阵奇异的酥麻感,仿佛捏着一把带电的跳蚤,惊得他赶紧甩手。
领头的百户瞪了他一眼,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又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激动:“闭嘴!撒你的!这可是李大帅…哦不,是咱们‘磁公’从天上请下来的‘神仙土’!据说是域外陨星磨成的粉,专等这场‘凯旋雨’!待会儿车队过处,你就瞧好吧!保管亮瞎你的狗眼!”他嘴里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诡异的粉末,心里直犯嘀咕:这玩意儿,真能引出金子?
道路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百姓们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脸上混杂着看大戏的兴奋和对“神仙手段”的敬畏。小贩的糖葫芦、泥人儿、风车生意火爆,孩子们骑在大人脖子上,兴奋地尖叫。空气里弥漫着炒货、劣质脂粉、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粉尘味儿。
“来了来了!李大帅的车驾到了!”不知谁扯着破锣嗓子吼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声浪几乎要把城门楼子掀翻!
远处,烟尘先起。紧接着,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绣着狰狞狴犴的黑色大纛刺破烟尘,率先映入眼帘。大纛之下,一辆由四匹神骏异常、披着暗金鳞甲状马铠的健马拉着的巨大战车,缓缓驶来。战车通体玄黑,不知是何金属打造,在昏暗天光下也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车身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非但不显破败,反而透着一股百战余生的凶悍煞气。车辕上,李拾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随意地靠坐着,怀里还抱着他那柄标志性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剑。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带着一丝大战后的疲惫和一种…看透世事般的淡漠。
他身后,是沉默如山、甲胄染血的亲卫铁骑,马蹄踏在铺满金属粉末的路面上,发出一种奇特的“沙沙”声。
就在李拾的战车车轮,刚刚碾上那层银灰色金属粉末的刹那——
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有些阴沉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拧开了水龙头!
“哗——!”
一场毫无征兆、却又异常精准的豪雨,如同天河倒灌,骤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得连成了线,狠狠砸落!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雨水并非透明的,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淡淡的幽蓝色泽!当这幽蓝色的雨点砸落在铺满暗灰金属粉末的地面上时,仿佛冷水浇上了滚烫的烙铁!
“滋啦——!!!”
刺耳的白气伴随着无数细密的蓝色电弧,瞬间从接触点爆开!整条入城主道,如同一条沉睡的、布满鳞片的巨蟒被瞬间惊醒激活!被雨水冲刷的金属粉末区域,骤然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恒定,而是随着雨点的冲刷和粉末的溶解,如同熔化的金液般在地面上蜿蜒流淌、汇聚、升腾!一条宽逾三丈、纯粹由流动金光构成的“黄金大道”,在倾盆大雨中,从城门洞开始,向着城内急速延伸!
金光照亮了漫天雨帘,映照着两侧百姓惊愕到扭曲的脸庞,也照亮了战车上李拾微微眯起的眼睛。
“金…金子!路变金子啦!”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尖锐到破音的女声划破雨幕。
轰!
人群彻底炸了!
“活财神!李大帅是活财神下凡啊!”
“老天爷!显灵啦!快!快拿盆接啊!这是财神爷赐的金水!”
“我的盆!我的陶盆呢?!快给我!”
无数陶盆、瓦罐、葫芦瓢、甚至吃饭的海碗,被疯狂的人们高高举起,伸向那瓢泼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磁雨!雨水落入盆中,并未如普通雨水般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如同融化的铅汞般的银灰色,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银色光点在水中疯狂旋转、碰撞、吸附、凝聚!
更惊人的变化在盆中发生!
只见那些粘稠的银灰色“磁水”,在盆底迅速沉淀、凝聚,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刻刀在飞速雕琢!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块块边缘圆润、形似胖头胖脑小元宝的银灰色“饼子”,就在盆底成型!饼子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天然浮现出极其复杂、带着金属质感的纹理,中心位置,更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形似漩涡的奇异印记!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磁力波动,正从这些银灰色“胖元宝”上散发出来,让端着盆的人手臂都微微发麻。
“银票!是能当钱使的银票雏形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颤抖着捧起盆里那块还带着水汽的“胖元宝”,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漩涡印记,激动得胡子直抖,“天授神物!此乃磁矿为本,天地为印!真正的神赐宝钞!无需朝廷背书,其力自生!李大帅…不,磁公!磁公铸就了钱之根本啊!”
“磁公!磁公!磁公万岁!”不知谁带了头,狂热的呼喊瞬间汇聚成山呼海啸,压过了震天的雨声,在金光大道上空回荡!
就在这万众沸腾、金光流淌、磁雨滂沱的奇景中,李拾的战车驶到了皇城根下,承天门外。
一身明黄常服、未着冕旒的朱棣,早已率领文武百官,冒着倾盆大雨,肃立在巍峨的城门楼下。雨水打湿了这位新帝的鬓角,却丝毫未减他眼中的锐利与…一种难以掩饰的、对眼前这超乎想象力量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的目光,越过流淌的金光大道,越过狂热的人群,最终定格在战车上那个抱着破剑、一脸平静的李拾身上。
朱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瞬间堆起无比真挚、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大步迎上前。他身后,一名内侍双手高举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亦步亦趋。
“爱卿!”朱棣的声音洪亮,穿透雨幕,带着帝王特有的感染力,“此一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孤心甚慰!甚慰啊!”他走到战车前,亲手掀开了内侍托盘上的明黄绸缎。
金光乍泄!
托盘上,静静躺着一顶造型极其…别致的金冠。
冠体是纯金打造,形制古朴大气,盘绕着数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睛镶嵌着红宝石,威严尽显。然而,就在这顶本该彰显无上尊荣的金冠正前方,本该镶嵌最大一颗宝珠的位置,却赫然镶嵌着一枚…色泽温润、带着几道细微裂痕、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可疑暗红痕迹的…断牙!那断牙的形状,稍有见识的北平老人都认得——正是昔日曹国公李景隆被李拾一拳打飞的门牙之一!
“此冠,乃孤命宫中巧匠,取天外陨铁之精金,融以爱卿拳下逆贼之玉牙,呕心沥血而成!”朱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双手捧起这顶“崩牙王冠”,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拾,“孤赐你新号——‘磁公’!位列超品,见君不拜!此冠,便是你身份之象征,功勋之见证!望爱卿永镇北疆,护我大明万世基业!来,磁公,请戴冠!”
“磁公”二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在雨幕中回荡。
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嫉妒,有敬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这封号,太重了!重得几乎压过了王爵!
李拾看着朱棣手中那顶镶着李景隆断牙、金光闪闪又透着荒诞的“崩牙王冠”,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他缓缓起身,跳下战车,玄黑战靴踩在流淌的金光大道上,溅起几点璀璨的金星。他伸出那只曾握破剑、也曾挥拳碎玉牙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顶沉甸甸的金冠。
入手冰凉,金冠本身似乎蕴藏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微微震颤。那颗断牙镶嵌的位置,更是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牙酸的共鸣感。
李拾没说话,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朱棣那看似真诚热切、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试探的眸子。然后,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在漫天幽蓝磁雨的冲刷中,在脚下流淌金光的映衬下,他将这顶镶着仇敌牙齿的“崩牙王冠”,稳稳地、扣在了自己的头顶!
“咔哒。”
金冠卡扣合拢的轻响,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按下。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前一秒还山呼海啸的“磁公万岁”,前一秒还哗啦作响的瓢泼磁雨,前一秒还在盆中旋转凝聚的银票雏形…所有声音,所有动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却又宏大得仿佛来自九幽地底、足以撼动灵魂的恐怖嗡鸣,以李拾头顶那顶“崩牙王冠”为核心,猛地爆发出来!无形的力场如同超新星爆炸的冲击波,瞬间横扫整个北平城!
嗡鸣声中,是无数金属剧烈震颤、碰撞、摩擦发出的刺耳交响!
城墙上士兵腰间的佩刀,“锵啷”一声自动跳出刀鞘!
百姓手中刚接满磁水的陶盆铁箍,“啪”地断裂!
街边店铺门上的铜锁,“咔吧”自行弹开!
妇人头上的铜簪、铁匠铺里尚未完工的铁胚、衙门口鸣冤鼓上的铜钉、甚至皇宫屋脊上的鎏金鸱吻…整个北平城内,一切含有金属的物件,无论大小,无论形态,无论藏得多深,都在这一刻彻底疯狂!
它们挣脱了束缚,脱离了主人,无视了重力,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狂潮席卷的亿万铁屑,化作一道道或粗或细、或明或暗的金属洪流,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从四面八方向着承天门上空、向着李拾头顶那顶“崩牙王冠”的方向,疯狂汇聚!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地飞过屋檐!
锄头犁铧呼啸着掠过人群头顶!
成串的铜钱如同金属蝗虫般掠过!
无数铁器在飞行中相互碰撞、挤压、变形!场面混乱、壮观、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感!
“我的刀!”
“我的铜盆!”
“娘啊!房顶的铁钉飞走啦!”
惊恐的尖叫瞬间取代了狂热,百姓们抱头鼠窜,文武百官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连朱棣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瞳孔剧震,死死盯着头顶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亿万金属洪流在承天门上空疯狂盘旋、凝聚!在王冠上方数十丈的高空中,一个巨大无朋、由无数扭曲金属构件强行挤压、熔合而成的、形状极不规则、表面流淌着暗红铁水的恐怖金属巨球正在急速成型!巨球内部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高温扭曲了空气,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失控的金属巨球要砸落下来,将承天门夷为平地时——
“铮!铮!铮!”
三声如同神只锻打神兵的清越震鸣,猛地从那翻滚的金属巨球核心迸发!
巨球表面流淌的铁水骤然凝固、冷却!无数扭曲的金属构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充满韵律的巨锤反复锻打,在刺目的红光和白光交替闪烁中,迅速被拉伸、塑形、熔铸!
仅仅几个呼吸间,一座高达十丈、通体漆黑、边缘流淌着尚未完全冷却的暗红熔岩纹路、散发着滔天凶威与磅礴磁力的金属巨碑,如同神罚之矛,轰然矗立在承天门前的虚空之中!巨碑底座深深“嵌”入无形的空气,却稳如泰山。
巨碑正面,两个由无数细小金属熔融后自然凝结而成的、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撕裂苍穹意志的巨大篆文,在残余高温的映照下,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辐射强光:
**“便利即革命!”**
巨碑背面,则是另外两个同样巨大、风格却更加狂放不羁、如同用烧红铁水泼洒而成的篆文:
**“自由价更高!”**
四行辐射大字的光芒是如此炽烈,如同四柄燃烧的光之巨剑,刺破漫天雨幕和阴沉的云层,瞬间照亮了整个北平城,甚至向着更遥远的北方苍穹,浩浩荡荡地辐射而去!光芒所及之处,幽蓝色的磁雨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跳跃着、欢呼着,空气中弥漫的金属粉尘也闪烁着微光,整座城池都笼罩在这神迹般的光辉之下!
……
……
五百里外。
大宁卫,尸山血海。
赵大锤残破的身躯被半埋在焦黑的尸堆和冰冷的冻土里。他只剩下半截身子,左眼窝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右腿自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伤口早已冻僵,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有生命在一点一滴、无可挽回地流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就在这弥留之际,一片无比温暖、带着奇异磁力波动的光芒,如同穿越了时空的界限,轻柔地、却又无比霸道地,覆盖了他残破的身躯。
那是来自五百里外北平城,那座磁力巨碑的辐射之光!
光芒照射在赵大锤身上,尤其是他那只空洞的左眼窝。
“滋…滋滋……”
一种极其细微、如同冰层下春水涌动的声音,突然从他左眼的黑洞深处响起!紧接着,在那片被光芒照耀的、本该是虚无的眼窝里,一点极其微小、却璀璨如星辰的深紫色结晶,毫无征兆地凭空滋生!
结晶出现的刹那,仿佛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赵大锤残破躯体内,那些早已沉寂、混杂着战场金属碎屑和特殊磁矿粉尘的血液,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瞬间沸腾!无数肉眼可见的、闪烁着深紫色金属光泽的微小晶簇,如同疯狂的菌群,在他断裂的血管壁、冻结的肌肉纤维、甚至森白的骨茬断面上,疯狂地生长、蔓延、增殖!
“呃…嗬……”
赵大锤残存的意识被这体内突如其来的剧变猛地拉扯回来!他那只仅存的独眼骤然睁开,瞳孔深处,倒映着北方天际那穿透云层、越来越亮的辐射碑光,以及…自己左眼窝黑洞中,那一片疯狂滋长、如同活物般脉动着的、越来越璀璨的深紫色磁矿结晶!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毁灭与新生、冰冷与灼热的狂暴力量,正在他这具残躯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野蛮地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