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灰烬图腾
结案后的城市,仿佛被投入了巨大的离心机,喧嚣沉淀,只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态。轰动全国的“九曜重生教”与“永泰集团”案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滔天浪花终将平复,留下圈圈涟漪和沉入水底的淤泥。专案组解散,媒体热度降温,生活似乎正以一种笨拙而坚韧的姿态,试图回归原有的轨道。
林见远坐在城市晚报那间熟悉又略显凌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喧嚣。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最后一行标题被敲下——《灰烬深渊擒真凶 邪教魁首终伏法——核医疗中心惊天大案尘埃落定》。副标题则更为直白:记者亲历全程,独家揭秘“九曜重生教”覆灭始末与“命格置换”惊天骗局!
鼠标点击发送。这篇耗费他巨大心力、凝聚了无数惊心动魄细节的终稿,化作无形的数据流,汇入报社的中央系统,即将在明天的头版掀起新的波澜。一种熟悉的、挖掘到真相核心的满足感涌上心头,但其中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刚从一场持续数月的马拉松中冲线,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休息。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桌面上散乱地铺陈着这场战役的“遗骸”:现场触目惊心的照片复印件、写满潦草字迹的采访笔记、警方公开的部分案情通报、还有……那个装着诡异火漆印的灰色快递信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信封上。几天过去了,它依旧像一个冰冷的问号,杵在他的现实里。暗红色的三足鸟火漆印,鸟瞳处那点幽蓝的微光,探测针扫描显示的“寄件人推定死亡时间:三年前”,以及空白信纸上被机械手指刻出的、属于亡友的卡通恐龙涂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可能性:灰烬之下,暗火未熄。
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是张川。
“喂,老张?”林见远接起电话,声音带着刚完成大稿的沙哑。
“林大记者,稿子搞定了?”张川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不错,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但深处仍有一丝属于反邪教工作者的警惕性,“老王刚给我显摆,说你那篇稿子看得他后背发凉,直呼过瘾。”
“老王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林见远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桌上的信封,“你呢?出院了?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张川在电话那头似乎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就是被辐射和那鬼地方折腾得够呛,还得静养一阵。不过,好消息是,”他语气转为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上面鉴于这次行动……嗯,还有之前积累的‘苦劳’,给我挪了个位置,负责新成立的‘新兴宗教及异常信仰活动研判中心’,算是……升了半格吧。”他没有太多升职的喜悦,反而透出一种更重的责任感和如履薄冰的谨慎。
“研判中心?听起来就责任重大。”林见远真心实意地说,“恭喜了,张主任。这下是真要跟那些牛鬼蛇神斗智斗勇到底了。”
“职责所在。”张川的声音很平静,“倒是你,林见远,这次……谢了。要不是你最后那一针……”他没说下去,但那份感激是实实在在的。
“都是为了揪出周永坤那老狐狸。”林见远避开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渲染,随即想起什么,“对了,陈克非那边……”
“正要跟你说。”张川接过话头,“明天上午十点,市局大礼堂,授勋表彰大会。陈克非这次立了大功,个人一等功跑不了。老王他们也都有份。局里也邀请了我们反邪教办作为协作单位出席。你来吗?”
授勋?林见远脑海里瞬间浮现陈克非那张线条冷硬、总带着审视神情的脸。这位曾经对他充满怀疑甚至隐隐敌意的刑警队长,在核医疗中心地下那生死一瞬的配合后,彼此间似乎建立起一种奇特的、基于共同经历生死和扞卫真相的信任感。他想了想:“看情况,明天可能有个后续的追踪采访。不过……替我恭喜他。”
“行。哦,还有件事,”张川的语气微妙地顿了顿,“陈欣……就是陈克非他姐,下周末结婚。陈克非让我……呃,问问你,有没有空?”这话问得有些迟疑,显然张川也觉得这邀请有点微妙。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陈欣。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曾经的情侣关系,因理念不合而分开,如今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而自己……林见远的目光再次掠过桌上那枚诡异的火漆印。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替我谢谢陈队的好意。婚礼……我就不去了。替我祝福他们吧。”
“明白。”张川显然也松了口气,不再多言,“那先这样,你忙。有空过来坐坐,新办公室……风水还行。”他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林见远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火漆印上。那幽蓝的鸟瞳,仿佛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陈欣的婚礼……他摇摇头,将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甩开。眼前有更紧迫的谜团。
他拿起那个黑色金属盒,再次端详那枚火漆印。指尖的传感器重新激活,幽蓝的光屏弹出,数据流无声滚动。他尝试用更高精度的模式扫描鸟瞳处那点幽蓝物质。
成分解析:高纯度铯-137化合物(衰变期异常稳定)、未知有机硅聚合物(与苏晚脊椎样本残留高度匹配)、微量放射性同位素标记(指向性不明)……
能量图谱:低频持续脉冲,叠加周期性(17秒间隔)高频尖峰,与……缅甸北部某区域历史地磁暴记录存在微弱关联(需进一步验证)……
结构模拟:核心处疑似存在微型腔体结构(技术手段无法无损探测)……
缅甸北部……又是缅甸!周永坤的走私链、“重生塔”的关联……林见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枚火漆印,绝不仅仅是恐吓或恶作剧。它是一个信号,一个指向更深处黑暗的坐标!
他小心地用特制的防辐射取样袋将火漆印封装好,连同那个空白的、留有恐龙涂鸦的信纸和金属盒,锁进了办公室最隐蔽的保险柜。直觉告诉他,追查下去,将再次踏入未知的险境。但记者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执着,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无法挣脱。他需要线索,需要跳出眼前的困局。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需要去一趟源头。那个在周永坤案卷、在张川父亲遗留资料、甚至在火漆印能量图谱中反复出现的名字:缅甸。
几天后,市局大礼堂。气氛庄重热烈。鲜红的地毯,闪亮的警徽,激昂的进行曲。主席台上,领导们依次讲话,高度评价专案组在侦破这起“建国以来罕见的特大涉黑涉恶、利用邪教实施严重暴力犯罪案件”中做出的卓越贡献和巨大牺牲。
林见远最终还是没有去现场。他站在报社资料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目光投向市局的方向。他能想象此刻礼堂内的场景。陈克非,那个硬朗的刑警,此刻应该穿着笔挺的制服,胸前的勋表上,那枚崭新的一等功奖章在灯光下一定熠熠生辉。他会是什么表情?是惯常的严肃紧绷,还是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和疲惫?
手机屏幕亮起,是张川发来的一张现场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快速抓拍。陈克非正站在台上,身姿挺拔如松,从市领导手中接过奖章和证书。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嘴角似乎抿着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台下,老王等人用力鼓掌,脸上是真诚的激动。
林见远看着照片,嘴角也微微上扬。他快速回复:“实至名归。替我道声贺。”
很快,张川回了一个简单的“oK”手势表情。
授勋仪式结束后的喧嚣,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傍晚,林见远收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短信,发件人:陈克非。
短信内容极其简短:“谢了。稿子看了,写得不错。”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是陈克非一贯的风格。但林见远能感受到这寥寥数字背后的分量。这是来自那位曾经对他充满戒备的刑警队长,最直接的认可。
林见远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道:“职责所在。恭喜授勋。” 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祝令姐新婚幸福。” 发送。然后,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不再去看。有些界限,清晰而微妙,无需多言。
时间悄然滑向周末。陈欣婚礼的日子。
林见远站在远离酒店主入口的一条僻静街道旁,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将他半掩其中。隔着一条马路和精心布置的花艺拱门,他能看到那家五星级酒店灯火辉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隐约可见衣香鬓影,欢声笑语顺着晚风断续飘来。门口停着一辆辆装饰着鲜花的婚车,穿着礼服的宾客们带着笑容鱼贯而入。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深色休闲装,与周围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偶然路过的旁观者。目光穿过人群和玻璃,努力搜寻着。终于,他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陈欣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宴会厅入口附近,正微笑着与几位年长的宾客交谈。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眉眼间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她比记忆中似乎更温婉了些,也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新郎站在她身边,一个看起来温和稳重的男人,正体贴地帮她整理了一下稍显累赘的头纱。画面温馨而美好。
林见远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平静,并无太多波澜。过去的早已过去,此刻的她是幸福的,这便足够。只是,看着那洁白的婚纱,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却突然尖锐地刺入脑海——他那位死在多年前火灾中的发小,如果还活着,是不是也该结婚了?他当年暗恋的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叫什么来着?这个念头来得突兀而冰冷,带着灰烬的味道,瞬间冲淡了眼前的温馨。
他拿出手机,没有拨打任何号码,只是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陈欣: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祝幸福美满。——林见远”
点击发送。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融入了身后街道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没有留恋,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完成某种仪式的释然。那条短信,是他对过去那段关系,也是对自己内心,最后的、平静的告别。
几天后,国际机场。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一架架钢铁巨鸟在跑道上起起落落,引擎的轰鸣声隔着玻璃传来,沉闷而充满力量。候机大厅里人流如织,广播声用几种语言播报着航班信息。
林见远背着一个轻便的旅行背包,手里拿着登机牌和护照。他要去的地方,是缅甸仰光。名义上,报社支持他去做一个关于“东南亚新兴科技与传统文化碰撞”的深度调查专题。实际上,他的目标清晰而危险——追踪火漆印能量图谱中指向缅甸北部的微弱关联,寻找“九曜重生教”可能残留的根系,以及……那枚诡异火漆印背后的真相。
陈克非和张川都来了。没有刻意的告别仪式,更像是朋友顺路送行。
“真决定了?一个人跑那地方?”陈克非穿着便服,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看着林见远。他胸前的勋表上,那枚一等功奖章并没有佩戴,但那份经历过生死淬炼的沉稳气场更加内敛。“那边可不太平,尤其你要去的区域。”
“专题任务,社里批的。”林见远笑了笑,语气轻松,避重就轻,“放心,做记者的,跑的地方多了。我会小心。”他拍了拍自己右臂的机械义肢,“再说,还有这家伙呢,关键时刻能当防身武器。”
张川站在陈克非旁边,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比起医院时的憔悴,气色好了很多,眼神也恢复了那种洞察世事的锐利,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上位者的凝重。他递给林见远一个用软布包着的小物件。“拿着这个。”
林见远接过来,打开软布。里面是一个做工精致的青铜罗盘复制品,只有巴掌大小,但纹路清晰,中央的指针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正是陆教授那个关键罗盘的仿制品。
“这是……”林见远有些意外。
“局里技术科复原的纪念品,精度很高。”张川解释道,声音低沉,“你去的那个地方……磁场据说很乱,各种传说也多。带着它,万一……真遇到什么解释不了的‘玄学’玩意儿,也许能帮你定定方向,保持清醒。记住,眼见未必为实。”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显然也猜到了林见远此行的部分真实目的。
林见远心中微暖,将小罗盘小心地收进背包内侧口袋。“谢了,张主任。我会记住,相信科学,保持警惕。”他开了个玩笑,但眼神认真。
“保持联系。”陈克非伸出手,言简意赅。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林见远也伸出手,与他用力一握。两个男人的手紧紧交握了一下,传递着无需多言的信任与嘱托。“一定。有独家猛料,第一时间通知你们。”他转向张川,也伸出手。
张川与他握了握,力道适中。“平安回来。需要支援,别硬撑。”
“明白。”林见远点头。
机场广播响起,清晰的女声播报着林见远所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
“该走了。”林见远提起背包,朝两人洒脱地挥了挥手,“回见。”
他转身,汇入排队登机的人流,背影挺拔而坚定,很快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
陈克非和张川站在原地,目送着林见远的背影消失。候机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湛蓝,一架属于林见远航班的空客A330正被牵引车缓缓拖向指定的跑道起点,银灰色的机身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他就这么走了?”陈克非看着窗外那架越来越远的飞机,眉头依然没有完全舒展,“总觉得……他瞒着什么。那篇稿子最后,感觉话没说完。”他想起了林见远对周永坤说的那句关于“特殊dNA编码权限”的话,以及林见远当时的眼神。
张川的目光也追随着那架飞机,镜片后的眼神深邃。“林见远……他是个追逐影子的人。核医疗中心的灰烬之下,他或许看到了我们没看到的余烬。去缅甸,未必只是为了一个专题。”他轻轻叹了口气,“只希望他追查的,不会把他也烧成灰。”
飞机终于抵达跑道尽头,巨大的引擎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尾喷口喷出灼热的气流。庞大的机体开始加速,在跑道上疾驰,越来越快,机头抬起,挣脱地心引力,冲向无垠的蓝天。
陈克非和张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架银灰色的飞机,看着它不断爬升,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优美的白色航迹,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点,消失在东南方向天际线与云层的交界处。
机场的喧嚣依旧,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陈克非和张川站在那里,望着林见远消失的方向,心中却莫名地笼罩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仿佛随着那架飞机的远去,某种重要的东西也随之抽离,留下的是对未知前路的深深忧虑。
灰烬之下,余烬未冷。而追逐余烬的人,已独自飞向了风暴可能再次汇聚的远方。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