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镜殿初步运转顺畅的那段时日,沈末难得有了一丝闲暇。并非无事可做,而是种种事务已步入轨道,无需他时刻紧盯。夜色深沉,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轮回井畔。
井口依旧吞吐着亿万魂光,如同一条无声的星河,亘古流淌。只是今夜,井畔并非空无一人。
东岳静立在井边,玄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被井中魂光偶尔映亮的侧脸轮廓,显露出一种超越性别的、清绝孤高的美感。他并未像往常那般凝视井内,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冥府那永恒灰暗、并无星辰的天幕,眼神空茫,仿佛在追寻着什么不存在的光。
沈末放轻了脚步,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去,只是在不远处停下,同样仰头望去。冥府没有星辰,但他能感觉到,东岳所望之处,空间规则有着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涟漪。
是了,那里是三界壁垒最薄弱之处,隐约能感应到天河星辉的波动。对于执掌轮回、身系冥府的他而言,那点微弱的星辉,或许是这死寂世界中,唯一能与“生”之绚烂产生共鸣的存在。
两人一立一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共享着这片虚假夜空下的寂静。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轮回井低沉的嗡鸣充当着背景。
过了许久,东岳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飘渺:“星辉流转,亦有轨迹可循。”
沈末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他是在回应自己之前关于“可能性”与“变数”的论述。他是在说,即便是看似自由的星辰,也遵循着既定的规则。
“轨迹之内,亦有光尘逸散,引力扰动,诞生未知。”沈末轻声回应,目光依旧望着那片虚空,“正如井中魂光,虽循轮回之序,每一缕却承载着独一无二的悲欢。”
他悄悄将话题从浩瀚的星辰,引回了彼此都更熟悉的轮回井。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靠近。
东岳似乎几不可查地侧了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沈末。那目光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平日俯瞰众生的疏离,多了点……审视活物的意味。
“悲欢……”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在品味一个陌生而遥远的概念。“过于炽烈的悲欢,易灼伤执掌秩序之手。”
这话像是在告诫,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与他自身相关的、遥远的事实。沈末甚至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倦怠的气息?
沈末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执掌生死、看似无情的冥府大帝,或许并非真的无情,只是将那万千情绪,都沉淀在了这无尽岁月的轮回井底,化作了维持秩序的力量。那偶尔流露出的,并非情绪本身,而是漫长时光也无法完全磨灭的……印记。
“若能引之导之,炽烈亦可化为温暖,照亮一方角落。”沈末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像是不愿惊扰这难得的静谧,也像是不愿惊动对方那不经意流露的一丝真实。
东岳没有再回应。
他又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那片虚假的夜空,然后,缓缓低下头,将目光重新投回深邃的轮回井中。所有的涟漪与飘渺,在那一刻尽数收敛,他再次变回了那个完美无瑕、与轮回秩序浑然一体的东岳大帝。
但沈末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就在东岳身影即将如往常般淡去的前一刻,他留下了一句轻若耳语的话,仿佛只是井中魂光碰撞产生的错觉:
“……好生呆着。”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已融入井影,消失不见。
沈末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井畔仿佛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冥府阴冷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沈末抬头,再次望向那片东岳凝视过的夜空,心中第一次对那遥不可及的星辉,产生了一丝模糊的遐想。
一丝极其细微、不容深思的涟漪,在今夜的轮回井畔,无声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