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王二狗还蹲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那条毛巾,指节发白。罗令从讲台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过去。王二狗没接,头低着,肩膀还在抖。
“六点,后门。”罗令把烟塞进他衣兜,“带狗。”
王二狗喉头动了动,终于点头。
罗令转身出门,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看,径直走向校舍后墙。昨晚藏摄像头的位置,瓦片松了一块。他踩着墙角堆的旧砖翻上去,手指一抠,那块瓦被掀开,镜头朝外,角度正对后门小路。他把内存卡抽出来,换上新的,重新封好。
他刚落地,村口方向传来车声。
不是拖拉机,也不是农用车。是那种底盘高、轮子宽的越野车,压着黄土路慢慢开进来,卷起一溜灰。
罗令把内存卡塞进贴身内袋,顺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残玉。它贴着皮肤,温了一截。
车在村委会门口停下,下来三个人。前头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唐装,皮鞋擦得发亮。后面两个年轻人,一个拎着仪器箱,一个抱着文件夹。村长刘德福已经在门口等着,脸上堆着笑,快步迎上去。
罗令没动。他靠在墙边,视线扫过那辆车的车牌,记下数字。又盯住那个拿仪器的年轻人——他一落地就打开手里的测绘仪,低头调数据,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进村。
车门关上,一行人进了村委会。
罗令转身绕到校舍后门。王二狗还没来,狗倒是先到了,蹲在角落,耳朵竖着。他蹲下,摸了摸狗头,低声说:“盯住那辆车。”
下午两点,村委会开了宣讲会。
罗令是被临时叫去的。进屋时,赵崇俨正站在白板前,手指敲着一张照片——是那块石碑残角的模糊图。
“……所以,这东西,本质上是民间祭祀的遗留物。”赵崇俨语速慢,像在讲课,“没有铭文,没有纪年,符号也不成体系。考古价值有限。”
村长坐在前排,点头。
“我们学会愿意介入,做一次系统性普查。”赵崇俨转向村长,“费用我们承担,还能申请文化扶持资金,修路、建陈列馆,都能谈。”
罗令坐在后排,没出声。
“赵专家,”他忽然开口,“这符号,您认得?”
赵崇俨回头,笑了笑:“小罗老师?听说你直播过?这东西,看着像古文字,其实是村民自发刻画的祈福符号,常见于地方庙宇。”
“那它是哪一系的祈福符号?”罗令站起身,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翻过来,是石碑残角的拓片,“越地鸟虫书的变体,多见于春秋晚期贵族祭器。您说它‘不成体系’,可它和绍兴出土的徐国铜器铭文,结构一致。依据是哪本典籍?”
屋里静了一瞬。
赵崇俨脸上的笑淡了半分:“你这是较真了。学术问题,不是谁查两本书就能下结论的。”
“那您能列个参考书目吗?”罗令声音没高,“我想学。”
赵崇俨看了他两秒,忽然换上温和语气:“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别被网络言论带偏。我们搞考古的,讲证据,讲程序。你这块石头,连出土地点都不明确,怎么定级?”
村长赶紧打圆场:“都是为了村子好,慢慢谈。”
罗令没再说话,把拓片收进文件夹,坐了回去。
散会后,他在校舍门口碰见那个拿测绘仪的年轻人。对方正拿着激光测距仪,对着教室外墙扫描,动作隐蔽,但没躲。
罗令走过去:“量什么?”
“哦,随便看看。”年轻人笑了笑,收起仪器,“赵老师说这房子有年代了,做个记录。”
“记录?”罗令指了指他手里的本子,“你画的是墙体厚度和承重点,不是建筑风貌。”
年轻人一愣,随即笑道:“您真懂行。”
罗令没接话,转身进了教室。
傍晚,他调出藏在教室角落的摄像头视频。
时间点是凌晨一点零七分。
那个年轻人又来了。这次他没带仪器箱,只背了个双肩包。他绕到校舍东墙,从包里拿出激光测距仪,一处处测墙厚,边测边在本子上画草图。最后,他在东墙最靠里的位置停住,蹲下,用笔在本子上圈了个点。
罗令把视频拖到最清的一帧,放大。
草图上,东墙被分成了三段。中间那段标着“h=32cm”,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地下。
他把视频备份,拔出内存卡,塞进残玉的挂绳夹层里。
当晚,他坐在床沿,把残玉放在掌心,闭眼。
意识沉下去。
古村图景浮现。
这一次,画面不再静止。一道模糊人影在村中走动,路线曲折,从村口一路绕到校舍后门,再贴着东墙前行。走到墙根时,人影停下,蹲下,手中似有光点闪动。
罗令睁眼,心跳没乱。
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走到校舍东墙。白天被翻动的瓦片还在,他一块块掀开,检查墙缝。最后,他在墙角一块松动的砖下,摸到一小撮白色粉末。
他捻了捻。
是石膏粉。
有人在做墙体拓模。
他把砖放回原位,粉末包进纸里,塞进内袋。
第二天一早,村长来找他。
“专家说,愿意出钱修校舍。”村长坐在罗令宿舍的木凳上,声音压得很低,“条件是,把破庙那一带的‘研究权’交出去。”
“研究权?”罗令在灶台前烧水,火苗舔着铝壶底。
“说是搞普查,要挖几处试掘点。”村长搓着手,“他们出钱,咱们出地。修校舍、铺路,都能动起来。”
“村委开会了?”
“还没,但赵专家说了,越快越好。省里有项目指标。”
罗令倒了杯水,递给村长。
“我能提个条件吗?”他说。
“你说。”
“所有研究过程,公开直播。村民代表全程在场监督。”
村长一愣:“直播?那不乱套了?”
“乱的是暗箱。”罗令靠在门框上,“他们要搞学术,就得按学术规矩来。公开,透明,谁也别想浑水摸鱼。”
村长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石膏粉不该出现在老墙上。”罗令说,“也知道测绘仪不该半夜量承重墙。”
村长没说话,把水杯放下,走了。
天黑后,罗令在校舍后门见到了王二狗。
“狗呢?”他问。
“在破庙那边。”王二狗搓着手,“我让它趴庙门口,一有动静就叫。”
“人呢?”
“赵专家那帮人,回镇上住了。就留了个助理在村招待所。”
罗令点头:“今晚你守校舍。两点换岗,我去破庙。”
“我也去!”
“你守这儿。”罗令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手电,塞进他手里,“东墙要是有人动,立刻打我电话。”
王二狗还想说什么,罗令已经转身走了。
他沿着小路往破庙走,路过老槐树时,手在树皮上停了一瞬。残玉贴着胸口,吻了一下。
他没停下,继续往前。
破庙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手电光扫过地面。墙角堆的旧建材少了两块。他蹲下,发现地面有新刮痕,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
他正要细看,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关掉手电,贴墙站住。
脚步声停在庙外。
有人低声说话。
“……标记做了,东墙第三段,和图纸对得上。”是那个助理的声音。
“赵老师说明天就申请试掘。”另一个声音说,“只要村长点头,后天就能动工。”
“那块残碑呢?”
“还在他手里。不过没关系,地下的才是重点。”
脚步声远去。
罗令站在庙里,没动。
他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把刚才那段话重放了一遍。
然后,他把手机放进防水袋,塞进内袋。
他走出破庙,沿着小路往回走,经过老槐树时,手再次搭上树干。
残玉突然烫了一下。
他低头,看见树根处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新刻的。他蹲下,手指摸过去。
是半个符号。
和石碑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