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明白了张缙彦言中之意。
这是一个给了他台阶,一个在麾下众将士面前能完美收场的台阶。
最终,朱由检接下了这个台阶率军退去,在城外十里扎下营寨。
本应是草木繁茂,生机盎然的时节,帝国都城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铁幕之下,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掠过正阳门巍峨的城楼,卷动着勇卫营的旌旗,却带不来半分暖意,只送来城墙上下数万人压抑的呼吸,铁甲摩擦的冰冷声响,以及一种引而不发的敌意。
城门,如同巨兽咬紧的颚骨,死死紧闭。
铁铸的闸门沉重落下,截断了通往紫禁城的御道。
城楼之上,黑压压尽是顶盔贯甲的京营兵士,刀枪的寒光在稀薄的春日下闪烁,弓弩蓄势待发。
一张张面孔在盔檐阴影下或紧张,或麻木,或带着几分被上层鼓动起来的虚妄勇气。
他们身后,是以提督太监,兵部文官为代表的监军们冰冷巡视的目光,代表着文官集团与内廷某些势力交织的意志。
城楼上,阵容堪称盛大。
以首辅魏藻德,次辅陈演,兵部尚书张缙彦,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勋贵代表徐宏基等一干人。
几乎整个大明王朝中枢的文武官员,依照品级森严肃立,绯袍青袍,冠带俨然,仿佛一场隆重的典礼。
然而,这华服盛装之下,包裹着的却不是恭顺与忠诚,而是赤裸裸的威压,挑衅与一种畸形的自信。
他们在此,非为迎驾,实为逼宫,要用这满朝朱紫和身后的精锐京营,为新归的皇帝划下一条不容逾越的权力界限。
对面,一箭之地外,是另一支军队。
沉默,是他们的语言,风尘,是他们的勋章。
衣甲上沾染着中原战场的泥泞与未能彻底洗净的暗褐色血渍,脸上刻着风霜,饥饿与硝烟留下的深深印痕。
他们的眼神,却无一例外,如同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刀锋,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生死近乎漠然的沉寂,以及被军纪凝聚起来的凶狠。
队列前方,那面明黄龙旗虽历经风雨略显残破,却在风中倔强地舒展。
旗下,崇祯皇帝朱由检勒马而立,一身玄色箭袖,未着繁复龙袍,面沉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死寂。
令人心悸的死寂。
唯有风声呜咽,战旗猎猎作响,以及无数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却不敢发出声响的压抑。
朱由检的目光缓慢掠过城楼上那些紧张的士兵面孔。
最终定格在魏藻德,陈演,张缙彦…那些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感到无比厌恶与憎恨的脸上。
就是这些人。
大明的蛀虫,江山的硕鼠!
原本记忆中,皇兄的死更是缠绕他的梦魇。
天启七年,那个同样年轻,却似乎只对木匠活计感兴趣的皇兄朱由校,真的是落水受惊,药石无救?
还是当他对军队流露出兴趣,在百官的劝阻下,仍旧执意组建了勇卫营新军。
瞬间触动了眼前这些道貌岸然之徒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从而被病逝?
十七年了!这个怀疑像一根腐烂的毒刺,深埋在他心底,日夜煎熬。
如今看来,皇兄朱由校的死一定另有原因!
他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呕心沥血,试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可结果呢?
国库空空如也,这些文官个个在朝堂上哭穷,私下里却哪一个不是田连阡陌,堆金积玉?
剿寇抗虏,他们夸夸其谈,引经据典。
真要调兵遣将,供应粮饷时,便推诿扯皮,党同伐异,克扣军饷,中饱私囊!
他们就像一群吸附在帝国这具濒死残躯上的水蛭。
一边疯狂吸血,一边还要指责皇帝不够仁德,不够宽厚,不恤民情!
而最让他如芒在背,夜不能寐的,就是京营!
尤其是这号称帝国最后屏障的勇卫营!
名义上是天子亲军,然而自从皇兄死后。
早已被文官集团通过同乡,姻亲,门生,故吏,贿赂,安插心腹将领等手段,渗透,掌控得如同铁桶一般。
否则,何以解释他御驾亲征,离京不过年余,这北京城,这本该誓死效忠皇帝的军队,就敢对他紧闭城门,刀兵相向?
他们甚至已经尝试过更恶毒的手段——废立!
就在他于洛阳苦战之时,北京的某些角落里,已经密谋着要换个更听话的藩王来坐这个位置了!
这几日的对峙,更是将他们的野心,傲慢与愚蠢暴露得淋漓尽致!
初抵城下时,徐弘基,魏藻德等人是何等倨傲无礼?
竟敢问罪于他,问罪于大明天子,九五至尊。
后更是以流寇奸细恐混入军中,需时间肃清城内余孽,确保万全为荒唐借口。
将他这位九五之尊,天下共主生生挡在城外,如同防备敌酋!
驻跸城外行营后,软刀子更是接踵而至。
言官弹劾他擅杀大臣,屠戮士绅,与民争利的奏章虽被挡在行营外,但内容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散布得沸沸扬扬。
雪片般飞入内阁,试图营造舆论压力。
更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可能炮制或曲解太后懿旨对他这个皇帝进行所谓的规劝和指责!
其背后是谁在操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们甚至试图在他军中制造裂痕。
卢光祖的夜不收以惊人的效率,接连破获数起城内密探试图以重金,官位收买,策反京营旧部军官的阴谋!
其心之毒,其行之卑,令人发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无边的杀意在朱由检心中咆哮。
就在这时,兵部尚书张缙彦,或许是仗着身后勇卫营的精锐给他壮胆。
或许是觉得皇帝连日来的沉默是一种怯懦和妥协,竟按捺不住,上前几步。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清了清嗓子,道:
“陛下大胜归来,臣等本不该置咄,但为我大明江山着想,还请陛下彻查麾下将士,以免被建奴细作混入京城生乱。”
朱由检还未开口,身后的猛如虎早已怒火冲天,声如霹雳般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