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评议会”开场:她换了一张干净脸回来
下午两点,村委二楼的小会议室又满了。
这次不是纪录片工作会,而是一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安全的东西——
《纪录片内容专业评议座谈会》。
名字起得越温和,后面刀子越细。
我进去的时候,前排已经坐了一圈人:
县里宣传口、文旅办各一位,镇里两个分管领导,王支书在最中间。
最右边的位置上,是她。
秦婉婉。
她今天的装扮和我记忆里的“职场绿茶”稍微不一样。
米色衬衫,深色半裙,头发挽得干干净净,脸上的妆淡到看不出攻击性。
要不是我太熟她,光看现在这副样子,大概也会以为——
就是个普通的“公关顾问”。
镇里领导清了清嗓子:“咳,那我们先请专家介绍一下自己。”
秦婉婉起身,标准职场微笑挂上脸:“大家好,我是秦婉婉,目前在某城市传播公司负责乡村振兴与文旅项目的品牌咨询。”
“这次受山——”
她顿了一下,顺滑改口,“受相关方委托,来帮大家从外部视角看看,这部纪录片有没有可以优化的空间。”
“优化”两个字,她咬得很轻。
我坐在后排,手里转着一支中性笔,心里默念了一句:来了。
顾晚星坐在侧边,戴着工作证,没有发言权,但有拍摄权。
她身边的摄像机已经架好,镜头在慢慢扫。
秦婉婉余光瞟了一眼镜头,笑容不变。
这笑我太熟了——
她准备上手术台了,只不过今天手术对象,是我们的片子。
会议正式开始,镇里领导先走了一段流程:
感谢平台、感谢导演、感谢专家,感谢完了才轮到关键句:
“我们都希望这部片子能既真实,又正面。”
翻译过来就是——骂可以骂点,但最后得夸我。
秦婉婉拿到话筒,开档很温柔:“先说结论,我认为这部纪录片非常有勇气。”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给我发糖:“敢让当事人说出‘我可能偷了一村人的命’这种话,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
我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但同时,”她话锋一转,“作为一个面向全国观众的作品,现在这版内容有几个风险点。”
她把事先准备好的 ppt 打到投影上——
标题是:【风险评估:叙事框架与舆论门槛】。
第一条:
“过度聚焦负面事件,会导致观众在短时间内形成‘古柳村=问题村’的标签,影响当地未来招商与旅游。”
第二条:
“将个人运气与集体命运强绑定,容易引发迷信化解读,影响作品通过审核与传播。”
第三条:
“对个别企业、项目只展示事故与负债数据,缺乏后续整改与扶持画面,容易造成单向抹黑。”
她说着这些的时候,语气特别平静,像在给一个孩子看体检报告:
“这儿要注意,这儿要多喝水。”
然后她提出她的“优化建议”:
“我的想法是——”
她按下遥控,“可以尝试把目前的叙事,从‘一个人偷了一村的命’,调整为‘一个问题村如何在政府扶持与社会力量帮助下,逐渐走向修复’。”
“第一,弱化‘偷’的概念,强调这是历史、结构性发展的结果,”
她说,“否则容易被理解成‘个人造孽’,甚至让一些不理性观众把情绪发泄到当事人身上。”
说着,她朝我看了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我这是在救你。”
“第二,增加更多政策、项目、企业援助的镜头,”
她继续,“让观众看到的是‘集体在努力’,而不是‘某一个人的自责’。”
“第三,”她微笑,“适当弱化山……嗯,适当弱化前期某些项目中出现的问题细节,把重点放在‘现在如何改’。”
这句改得很巧。
“山河社”三个字,就卡在她舌尖没出来。
会场一片安静。
宣传口的干部很受用:“秦女士的建议,我觉得很专业嘛。”
他转向我:“小林,你作为当事人,也不希望自己被骂成恶人吧?”
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
我知道,现在轮到我了。
我站起来,手里的笔在指尖转了半圈,故作轻松:“我先声明一句——我不是专业人士,我只代表一个被骂预备役。”
几个人笑了笑,气氛稍微松一点。
“秦老师说的第一条——怕观众把‘古柳村=问题村’这个标签贴死。”
我看着 ppt,“我想问一句,这个标签,是纪录片给的,还是这十年发生的事情给的?”
秦婉婉嘴角还带着笑:“我没有否认问题的存在,我只是提醒——”
我打断她:“那我们先把问题数一遍吧。”
我从凳子上拿起本子,上面是系统帮我整理过、我又自己抄了一遍的“村里十年事故表”。
“某年,工地塌方,两死一伤,赔偿不到位,家属在村口拉横幅。”
“某年,外出工人被拖欠工资,全村凑钱接人回来。”
“某年,老吴家孩子出事,村小停课一个月。”
我念每一句的时候,下面有人点头。
“这些,你们说是‘负面’,我也认。”
我抬头,“但这些发生的时候,没有摄像机。”
“现在有了一台摄像机,它拍到了,你说这叫‘过度聚焦负面’。”
我耸耸肩:“那过去十年,是不是叫‘过度忽略负面’?”
会场再次安静。
县里那位宣传干部皱了皱眉:“小林,你也要理解舆论……”
“我理解。”我说,“我就想知道,哪一种更危险——”
“是全国观众看了一部有点丧的片子,知道这个地方曾经有问题;
还是全国观众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开机仪式、剪彩、彩带,等哪天出事,再来问一句——‘你们之前怎么不说?’”
秦婉婉目光微微一闪。
我接着往下说:“第二条,说我把个人运气和集体命运绑得太死,容易被解读成迷信。”
“这个我服。”我点点头,“确实有迷信风险。”
“所以在访谈里,我已经承认——这只是我的视角。
杨老师也说了,‘别再骗孩子努力就够了’,那是另一个视角。”
“纪录片,就是把这些视角放在一起,让观众自己判断。”
我摊开手,“难道你们更希望,只有一个视角——‘一切都是政策英明,一切都在变好’?”
有人“咳”了一声,明显觉得我说得太直。
秦婉婉笑容没掉,只是手里的笔轻轻敲了敲桌面:“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同意,多元视角很重要。”她说,“但是,我们得考虑观众理解门槛——”
“那第三条呢?”我直接转向投影上的最后一行,“说对某些项目只展示负债和事故,没有呈现整改过程,容易造成单向抹黑。”
我看着她:“秦老师,我们都是老同行了——你这句话,是不是在替某些甲方说?”
这句已经有点不给面子。
文旅办的小领导动了动身子,想拢一下话题:“大家都是从大局出发,别太对立……”
秦婉婉这时候却抬手,示意他先别插话:“没关系,让小林说完。”
她看着我,眼神反而更亮:“你觉得我是替谁说?”
我把手机掏出来,点开事先存的一张图,投到屏幕上:
一段截屏。
是几年前某地一个“乡村旅游示范镇”的宣传软文。
标题:
【从问题乡镇到精品小镇——xx文旅项目如何重塑在地价值】
正文里,有一段话和刚才 ppt 上那句,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不能沉浸在创伤叙事里,要把目光放在正在发生的改变上。”
落款:某传播公司公关团队,负责人:秦婉婉。
会场有那么一瞬间是真安静。
那种“哦,原来是这回事”的安静。
王支书都惊了:“这……这不是……”
秦婉婉只是低头看了那行字两秒,抬头时笑意还在:“这段话,是我写的。”
她毫不避讳:“而且我现在也不觉得这句话有错。”
“那个镇子确实有创伤,那篇稿子确实没写完所有真相。”
她平静地说,“但如果我当时把真相写完,你们觉得,那篇文章会出现吗?”
“那个项目会不会更早烂尾,我不知道,”
她耸耸肩,“但我知道,我大概没机会再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她没有否认。
这一点,比那些死不认账的公关至少诚实一点。
我顺手再补一刀:“所以现在,你想把我们这部片子,也修剪到那个程度?”
“变成一个‘问题村在政策与资本帮助下,走向伟大复兴’的标准范本?”
“这样大家都安全,观众也看得舒服,”
我说,“唯一不安全的,就是过去这十年真经历过这些的人。”
后排几个村民忍不住小声附和:“对,就是。”
“上回那个新闻片里说我们村‘积极改善’,我看得都想砸电视。”
有人骂了一句。
文旅办的小领导脸色更难看了:“大家注意言辞……”
顾晚星没说话,但她那边的摄像机灯亮得很稳。
场面有点僵。
县里宣传口咳了一声:“秦女士的建议,我们会综合考虑。纪录片还是要顺利播出的。”
典型的“不表态表态”。
会议不了了之。
大家开始收东西,出门抽烟、接电话。
我正准备起身离开,秦婉婉从另一侧绕过来,挡在门口。
她换回了那副熟悉的笑:“林总,这一局,你赢。”
我冷笑:“不敢当,我只是把你口头报告补充了一点尾注。”
她低头,帮自己系了一下衬衫袖口,动作慢悠悠:“你刚才把那段稿子投出来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打烂我饭碗。”
“你知道的,”她抬眼看我,“这种东西在行业里一旦传出去,我以后接这种活,会被人防着。”
“那你就别接这种活了。”我脱口而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以为,所有人都有资格挑活吗?”
那笑一点都不像刚才会场上的“职业微笑”,
更像是被人生抽过几巴掌之后,留下来的那点自嘲。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在替甲方说话。”
她说,“是啊,我就是在替他们说。”
“因为我拿他们的钱。”
她摊开手,指尖上还带着一点洗不掉的指甲油,“我弟今年要结婚,要买房,我妈心脏又查出问题。”
“我可以不接古柳这单,”她看着我,“那下一个接的人,未必会留预告里那句‘偷命’。”
“他们可能连你这一句都帮你删到干净。”
我被这番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我来这里的目的很简单,”她继续,“帮他们把风险降到他们能接受的程度,顺便看看——”
“顺便看看什么?”我下意识问。
“看看你现在,有没有长点脑子。”
她笑,“以前你在会上帮我挡酒,我在会后帮你改方案,我们还算是一个队的。”
“现在你长大了,会当众拆我了。”她走近半步,声音压低,“挺好看的。”
她说“好看”的时候,眼神是真诚的。
不是调情,是那种看着一个曾经的工具人终于有了自我防御的“好看”。
我心里有一瞬间的松动,又很快提起来:“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洗?”
“公关战刚开始。”她坦然,“我今天是来试探你底线——你到底想当一个‘被剪干净的罪人’,还是一个‘脏兮兮的活人’。”
“你这么一闹,底线大概有了。”
她抬手拍了拍我肩膀,“那我也得回去跟那边改一下话术。”
我皱眉:“你到底站哪边?”
“站我自己那边啊。”
她说得一点不浪漫,“你别忘了,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忏悔的。”
她转身准备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晚上八点,镇上那家茶楼,有个小型‘沟通会’。”
“山……几位相关公司的代表会来,县里也会去两个人。”
她顿了顿,绕开“山河社”三个字,“他们想听听你本人怎么讲‘偷命’这件事。”
“我如果不去呢?”我问。
“那他们会默认——”
她扬起笑,“你刚才那番发言,只是为了给摄像机看。”
“真正的你,还是那个愿意被剪成‘成功案例’的小镇欧皇。”
说完,她朝我眨了眨眼:“林总,晚上见不见,选吧。”
她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背影修长、毫不拖泥带水。
我站在楼梯口,脑子里同时响两种声音:
一个是理智:
——别去,这是局。
一个是另一种更阴暗的冲动:
——去吧,你不能老让别人替你讲你的命。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系统弹出提示:
【支线任务更新:“参加茶楼沟通会,面对‘话语权方’阐述自身立场”】
【可选:参加 \/ 拒绝】
【注:不同选择将影响后续舆论走向与个人因果映射。】
我盯着那两个小小的选项,手指悬在屏幕上。
“参加”,还是“拒绝”。
老柳树的影子从窗外斜斜压进来。
我突然意识到——
我躲了十年,已经躲不出这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