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一行悄然回到咸阳,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先是入宫向嬴政复命,将一路所见所闻,删繁就简,重点汇报了雪盐、新农具在基层推行的实际效果、遇到的阻力,以及部分郡县吏治、民情的情况。关于萧何、韩信等人,他并未提及,只隐晦表示发现了一些可能精通实务或兵事的人才,需进一步观察。
嬴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对于扶苏提及的地方弊端,他并未感到意外,帝国疆域辽阔,法令在传递和执行中变形,是难以完全避免的顽疾。
“你所见,不过冰山一角。”嬴政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意,“治国如驭马,既需鞭策其前行,亦需缰绳控其方向,更需留意蹄下之路,莫使陷入泥淖。你能看到这些,很好。接下来,你待如何?”
扶苏早已胸有成竹,沉声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巩固’与‘渗透’。”
“其一,巩固既有成果。雪盐、新农具需坚定不移推行下去,尤其是新农具,开春在即,当全力保障关中、巴蜀春耕之用。天工苑需持续改进工艺,降低成本。‘保暖三策’经验需总结,为来年推广至北地边郡做准备。”
“其二,渗透基层吏治。可借推行新政、核查账目、奖励能吏之机,由治粟内史、少府选派干员,与黑冰台配合,加强对地方,尤其是旧六国核心区域官吏的考察。对于清廉能干、认同新政者,予以提拔;对于阳奉阴违、贪墨无能者,坚决汰换。同时,儿臣恳请,于天工苑下设‘算学、律法速成班’,招募寒门士子或低级吏员子弟,传授新式记账、基础律法及‘格物’常识,培养一批能理解、会执行新政的基层力量。”
他没有再提敏感的商税,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吏治和新政执行上,这既是当前最实际的需求,也避免了过度刺激旧势力。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扶苏确实成长了,懂得了迂回与务实。
“准。”嬴政言简意赅,“吏治考察,由你协同李斯、冯去疾办理,分寸自己把握。速成班之事,你自行筹备,所需钱粮,报少府支取。”
“儿臣领旨!”
回到天工苑,扶苏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他首先召见了公输哲和王绾,听取了在他离京期间各项事务的进展。马具的批量生产正在有序进行,首批装备已秘密运往北地;蒙学堂的教材编纂已完成了识字与算学基础部分;造纸工艺有所改进,虽距离洁白光滑还有差距,但已勉强可用于试印教材;海船的设计则在反复论证中,最大的难题在于龙骨结构与风帆操控。
扶苏对进度表示肯定,随即下达了新指令:
“公输先生,马具生产不可松懈,质量必须严格把控。同时,海船设计要加快,可先造一小比例模型,于渭水中测试其稳定性与操控性。”
“王令丞,速成班的筹备要立刻启动。首批学员规模不必大,五十人即可,重点考察其品性、悟性与务实精神。教材就以蒙学堂所编为基础,加入些钱谷、刑名等实务内容。”
接着,他亲自修书两封。
一封给仍在彭城的韩信,询问其沿海勘察进展,并暗示若表现良好,将为其引荐军中门路,勉励其耐心做事。
另一封,则是以“苏复”的名义,通过黑冰台的秘密渠道,发往沛县萧何处。信中并未表露身份,只是以朋友口吻,探讨了一些律法执行中的实际问题,并随信附上了几卷天工苑新近整理的、关于标准度量衡使用与简易记账方法的说明,言明此乃咸阳最新推行的“实务之学”,或对地方治理有所裨益。这是潜移默化的影响,让萧何提前接触和认同“格物”的实用性。
扶苏的回京与紧锣密鼓的举措,自然逃不过某些人的眼睛。
丞相府中,李斯看着属下汇报的关于天工苑增设“速成班”、以及扶苏协理吏治考察的消息,眉头微蹙。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位长公子不再仅仅满足于技术革新,开始试图培养自己的官僚队伍,并渗透人事权力。这触碰到了他作为丞相的核心权柄。
“长公子……所图非小啊。”李斯喃喃自语。他并不反对变革,甚至欣赏扶苏带来的某些新气象,但他绝不允许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和法家学说在朝堂的主导权。他决定暂不直接冲突,而是更加密切地关注扶苏的一举一动,并利用自己掌控的御史系统,在吏治考察中施加影响,确保局面仍在可控范围内。
而宫中,赵高听闻扶苏建议由黑冰台参与吏治考察,心中更是警铃大作。黑冰台是皇帝直掌的利刃,若与扶苏过多牵扯,对他极为不利。他必须想办法在皇帝面前给扶苏上点眼药,同时加紧拉拢那些对扶苏新政不满的官员和旧贵族。
一时间,因扶苏回京而看似平静的朝堂水面下,暗涌更为湍急。各方势力都在调整着自己的策略,等待着新的时机。
扶苏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并无畏惧。
他站在天工苑的露台上,看着下面忙碌的景象,学员们在一间刚刚整理出来的教室里,跟着一位由冯去疾推荐来的、精通律法的老吏学习秦律;工匠们在工坊内敲打马具,争论着船模的细节。
他的手中,不仅仅有超越时代的知识,更有逐渐汇聚的人心与力量。
萧何的干练,韩信的兵略,公输哲的巧思,王绾的务实,乃至蒙恬、王翦等军方的支持,都是他应对风雨的筹码。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扶苏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我倒要看看,在这‘格物’之火面前,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更厉害,还是这煌煌大势,更能碾碎一切阻碍!”
他转身,走向那间充满墨香与求知欲的“速成班”教室。他知道,未来的希望,帝国的根基,正在这里,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基层种子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