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泼在王家庄的断墙残瓦上,连星光都被压得黯淡。庄外夏军的篝火连成一道橙红色的锁链,火光跳动着映在巡逻士兵的甲片上,金属冷光随脚步晃荡,像一圈圈牢不可破的栅栏,将整个庄子锁在死寂里。风从破屋檐下钻过,卷着尘土发出“呜呜”的呜咽,听着竟有几分像流民夜里的啜泣。
王临坐在西头一间空屋的门槛上,背脊挺直,看似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东西——那是柳轻眉临走前塞给他的野山楂,几颗红果用粗布包着,果皮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还带着点她掌心的余温。他的耳朵像绷到极致的弓弦,捕捉着外界每一丝声响:夏军换岗时甲片的碰撞声、远处马匹的响鼻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每一秒流逝,心脏都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分。
柳轻眉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
那条“狗洞”真的藏得够深吗?她钻出去时会不会被藤蔓勾住衣服?庄外三里的警戒圈里,夏军哨兵的刀会不会在月光下反光,照到她瘦小的身影?后山的林子那么大,她只去过猎户木屋一次,会不会走岔路?无数个问题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里反复翻滚,连呼吸都带着焦灼的热气。
“王大哥,要不我去庄后看看?”阴影里传来刘仁的声音,他和四个弟兄分散在周围墙角,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眼神里的不安几乎要溢出来。他们都知道,柳轻眉是眼下唯一的希望——若消息传不出去,明天日出时,王临的性命、整个王家庄的生路,都要断在秦玉罗的枪下。
王临缓缓睁开眼,摇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别去,夏军的巡逻队刚过去,现在露头就是送死。再等等。”话虽这么说,他的脚却忍不住往庄后方向挪了挪,目光穿过院子里的断梁,落在那片黑漆漆的灌木丛上——轻眉就是从那里走的。
就在这时,院墙根下的草丛突然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晃,是极轻、极快的一下,像有只小兽从里面滑过。若非王临的注意力全在那里,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他猛地站起身,又怕动静太大引来看守,硬生生把涌到喉咙的声音咽回去,只迈着轻得像猫的步子冲过去,伸手就将那道纤细的身影拉进了屋角的阴影里。
“是我,王大哥。”柳轻眉的声音带着微喘,像刚跑完远路的小鹿,却透着一股雀跃。她仰起脸,月光从屋檐缝里漏下一缕,刚好照在她脸上——额角沾着点泥土,颊边挂着片碎草叶,原本整齐的发髻散了两根碎发,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了两颗星星。
王临的心“咚”地落回肚子里,悬着的石头终于砸了地。他没先问消息,反而伸手替她拂掉颊边的草叶,指尖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才发现她的袖口破了道寸长的口子,布料被勾得毛糙,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渍——想必是钻灌木丛时被荆棘划的。
“怎么弄的?”他的声音不自觉软了些,伸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往上捋了捋,看到伤口不算深,只是表皮破了,才稍稍松了口气。
柳轻眉赶紧把手缩回去,笑着摇头:“没事,就是钻林子时被刺勾了一下,不疼。”她怕王临担心,又赶紧转移话题,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纸——是之前王临画给她的简易地图,现在上面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记号。“我找到赵大哥和雷头领了!他们就在北面山坳的猎户木屋里,我把你的话都带到了,连‘明日日出前别贸然回来’这句都没漏!”
她说话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王临,像在等夸奖的孩子。王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暖又酸,从怀里摸出个小陶壶,倒了点温水递过去:“先喝点水,慢慢说。他们听了计划,怎么说?”
柳轻眉接过陶壶,小口喝了两口,才皱起眉,语气沉了些:“赵大哥听了就急了,说你在庄里当人质太危险,差点要带着人冲回来。还是雷头领拦着,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了,可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时间太紧了,孙猎户说后山的路晚上不好走,找粮队至少要一个时辰;而且能战的弟兄只有八十多个,剩下的都是老弱,想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恐怕……”
“能做到这样就够了。”王临打断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尽人事,听天命。你能平安把消息传过去,已经帮了大忙了。”他看着她眼底的倦意,又补充道,“你先去里屋歇会儿,我守在这里。里屋墙角有堆干草,能垫着坐。”
柳轻眉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烤得温热的薯干,塞到王临手里:“我不困,刚才在山里吃了半个。你肯定没吃东西,这个你拿着,垫垫肚子。”薯干带着炭火的焦香,还温乎着,王临捏在手里,只觉得那点温度顺着指尖,慢慢暖到了心里。
他没再推辞,掰了一半递回去:“一起吃,不然我也不吃。”
柳轻眉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忍不住笑了,接过薯干小口咬着,两个人就着月光,在屋角的阴影里,安静地分享着这块小小的吃食。外面夏军的篝火还在亮着,可这一刻,庄内的死寂里,却悄悄漫开了一丝暖意。
与此同时,北面山林深处,猎户木屋的窗户透着微弱的火光,像黑夜里的一颗孤星。屋里挤满了人,近百名护卫队员和青壮庄民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带着紧绷的气息。赵锋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脚边的木柴被他踩得“咯吱”响。
“王大哥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他猛地捶了一下墙壁,拳头砸在木头缝里,溅起几点木屑,“让我们去劫粮道、造声势,他却在庄里等着秦玉罗的刀!万一那女将不认账,明天日出先斩了王大哥怎么办?”
雷虎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粮道的路线,眉头拧成了疙瘩:“赵兄弟,冷静点。王头领的计策虽险,却是眼下唯一的活路。夏军是正规军,装备比我们好十倍,硬拼就是送死。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粮道。兵法云‘军无粮则亡’,秦玉罗就算再硬气,粮道被袭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他顿了顿,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山谷”记号:“孙猎户刚才说,夏军的粮队应该走西南的落马谷,那里是必经之路,而且谷口狭窄,易守难攻。但我们只有八十多人,正面拦肯定不行,只能用‘虚张声势’的法子。”
“虚张声势?”有人忍不住问,“我们就这点人,怎么装成千军万马?”
雷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很简单。第一,找孙猎户带几个熟悉山路的人,先摸清粮队的位置和守卫人数——刚才轻眉姑娘说,粮队守卫大概两百人,我们打不过,但能骚扰;第二,让刘老叔带些人,去收集干柴、锣鼓,还有之前做的那些破旗帜,每个弟兄拿两个火把,分散在山谷周围的山坡上,火把一亮,旗帜一晃,再敲锣打鼓喊杀,远看就像有几百人;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找到粮队后,不用全烧,烧个七八车就行,但一定要让火够大、烟够浓,让秦玉罗看到实实在在的损失。”
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还有,抓两个粮队的俘虏,故意放他们回去报信,让他们跟秦玉罗说,我们有‘上千人’,是‘瓦岗旧部’,专门来断她的粮道。秦玉罗刚跟瓦岗打过仗,肯定忌惮这个。”
赵锋眼睛一亮,一把抓过雷虎的胳膊:“老雷,还是你狠!就这么干!孙猎户!”
屋角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立刻站起:“在!”他是本地猎户,后山的路比自己家还熟,“我带三个弟兄,现在就去落马谷,保证半个时辰内摸清粮队的位置!”
“刘老叔!”赵锋又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应声站起,“你带二十个弟兄,去附近的村子找锣鼓,再把之前用红布做的破旗帜都带上,火把越多越好!”
“剩下的弟兄,跟我和老雷准备火箭!”赵锋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光映着火光,闪着决绝的光,“王大哥用命给我们争来的机会,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救出来!”
“拼了!”屋里的人齐声喊,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很快,众人分成三队,像三道溪流,悄无声息地渗入茫茫山林。火塘里的火苗跳动着,映着空荡荡的木屋,也映着墙上挂着的那张破旧的河北地形图——上面,落马谷的位置,被人用炭笔圈了个红圈。
后半夜,月亮沉到了西山,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落马谷口,夏军的粮队正停在那里休息,两百名守卫围着粮车坐成一圈,有人靠着粮袋打盹,有人拿着干粮啃着,甲片散落在地上,没了白天的整齐——谁也没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里,会有人敢偷袭夏军的粮道。
突然,谷口两侧的山坡上,“呼”地亮起一片火把!不是几十根,是上百根!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映得山谷里的粮车都泛着红光。紧接着,锣鼓声“咚咚锵锵”地炸响,喊杀声震得树叶都往下掉:“杀啊!断夏军粮道!”“瓦岗旧部在此,降者免死!”
夏军守卫瞬间懵了,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几支火箭“嗖”地从空中划过,带着火星,精准地射向最前面的几辆粮车。“轰!”干燥的粮草遇火就燃,火焰“噼噼啪啪”地窜起,浓烟滚滚,呛得人直咳嗽。
“敌袭!有敌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守卫们才慌忙爬起来,抓着刀枪乱成一团。有人想扑上去救火,却被山坡上扔下来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有人想冲上山坡反击,却被密集的锣鼓声和喊杀声吓得不敢上前——谁也不知道,山坡上到底藏着多少人。
赵锋趴在山坡上,看着下面混乱的景象,低声对身边的雷虎说:“老雷,差不多了,抓两个俘虏,放他们回去报信。”
雷虎点头,对身边的两个弟兄使了个眼色。很快,两个没来得及跑的粮队士兵被拖了上来,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喊着“饶命”。
“别杀我们!我们就是运粮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士兵哭着求饶。
赵锋蹲下来,故意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声音压得狠:“想活命?就回去跟你们将军说,瓦岗旧部上千人在此,专断你军粮道!若敢伤王临一根汗毛,我们就烧光你所有粮车!”
两个士兵连滚带爬地答应,转身就往王家庄方向跑,连鞋跑掉了都没敢捡。
雷虎看着他们的背影,对赵锋说:“差不多该撤了,秦玉罗的主力很快就会来。”
赵锋点头,挥了挥手:“撤!火把和锣鼓都留下,让它们再响一会儿!”
很快,山坡上的人悄无声息地撤走了,只留下燃烧的粮车、响个不停的锣鼓,还有那片染红夜空的火光。
王家庄外,夏军中军帐内,秦玉罗刚披上盔甲,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将军!不好了!粮道被袭!落马谷的粮车烧了七八辆!”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帐内,脸上还沾着烟灰。
秦玉罗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出帐外,就看到西南方向的夜空被火光染得通红,浓烟滚滚,连这里都能闻到淡淡的焦味。紧接着,两个浑身是土的粮队士兵跑了回来,跪在地上哭着说:“将军!是瓦岗旧部!至少有上千人!他们说……说要是伤了王临,就烧光我们所有的粮车!”
“好一个缓兵之计!”秦玉罗银牙紧咬,亮银枪在手里握得发白——她居然被骗了!那个王临,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流民头子,他是瓦岗旧部!故意示弱拖延时间,就是为了让外面的人偷袭粮道!
“全军听令!”秦玉罗的声音带着怒火,传遍整个营地,“后队变前队,立刻驰援落马谷!前军留下一百人,看好王家庄,若庄内有人异动,格杀勿论!”
“是!”夏军士兵齐声应和,匆忙整队,马蹄声“哒哒哒”地响着,向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原本围着庄子的篝火圈,瞬间空了大半,只留下一百多个士兵,继续守在庄外。
庄内,王临听到外面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他走到屋角,轻轻敲了敲里屋的门:“轻眉,出来吧,秦玉罗的主力走了。”
柳轻眉推开门走出来,眼睛里带着笑意:“计划成功了?”
王临点头,却又皱起眉:“只是第一步。留下的一百人还围着庄子,赵大哥他们能不能顺利脱身,还不好说。”他抬头看向东方,天边已经露出了第一抹鱼肚白,淡淡的光映在断墙上,带着一丝寒意。
柳轻眉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新的薯干,轻声说:“王大哥,先吃点东西吧。黎明到了,后面的路,我们一起走。”
王临接过薯干,看着身边的柳轻眉,她的眼睛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暗夜里的星光。他咬了一口薯干,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心里忽然有了底气——不管接下来的考验有多难,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总有办法。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变成了淡红色,黎明将至。王家庄外,夏军的火把还在亮着;山林里,赵锋和雷虎正带着弟兄们往回赶;而庄内,王临和柳轻眉并肩站在断墙下,望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等待着真正的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