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霆预想过她恢复记忆后可能出现的种种反应。或许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厉声指责他当年的冷酷与愚蠢;或许是决绝的冰冷,用比十年前更甚的漠然将他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又或许是崩溃的泪水,控诉命运的不公与这十年错付的时光。
他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哪怕是她的恨,至少也是一种激烈的情感,一种与他有关的、强烈的联结。
然而,他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眼前这般景象。
没有愤怒,没有冰冷的恨意,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沈清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深沉的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陆寒霆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更为刺骨的东西——一种浩瀚的,沉淀了所有激烈情绪后,剩下的、无边无际的悲伤。
那不是骤然的暴雨,而是持续了整个旱季之后,龟裂大地所呈现出的、那种沉默而绝望的干涸。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陈年旧伤在阴雨天隐隐发作时,那种绵长而弥漫的酸楚。
她的眼神,不再是清亮逼人的镜子,而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幽深,映不出丝毫波澜,却沉淀了太多无法打捞的过往。那里面,有对他当年抉择的理解,有对命运弄人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带着悲悯的接受——接受那些伤害已经刻下,接受十年光阴无法倒流,接受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那片由误会与痛苦开垦过的、荒芜的土地。
“那些伤害,真实存在过。”
她刚才的话语,此刻还在他耳边回荡。她说出这些话时,语气是那么的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恰恰是这种不带情绪的陈述,像最钝的刀子,慢慢地割着他的心。她不是在用这些伤害攻击他,她只是在与他确认这个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残酷的基石。
她悲伤,不是因为他的“对不起”来得太晚。
她悲伤,是因为即使理解了所有“不得已”,看透了他所有后来的“守护”,那些已经造成的裂痕,依然清晰地存在着,无法被轻易抹去。
她悲伤,是因为他们之间,那原本可以纯粹的感情,早已被现实的重压、彼此的误解和漫长的时光,扭曲成了如今这副复杂而苍凉的模样。
这份平静的悲伤,比任何愤怒的火焰都更让陆寒霆感到灼痛。愤怒至少意味着她在意,意味着激烈的情绪还需要一个出口。而悲伤,尤其是如此平静的悲伤,仿佛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放下?或者是一种更深的、对过往的哀悼?
她似乎已经走过了那个需要依靠恨意来支撑自己的阶段。如今的她,强大到可以不需要恨他,也可以平静地承载起这全部的、沉重的真相,连同其中无尽的遗憾与悲伤。
陆寒霆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容纳所有痛苦的宁静,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至少那样,他还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强烈的联结,还能证明她对他的情绪依旧鲜活。
可现在,她只是这样平静地悲伤着。这悲伤,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茫茫大雪,覆盖了所有爱过的、恨过的痕迹,只剩下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慌的白。它不激烈,却无所不在,将他所有的悔恨、所有的弥补、所有试图靠近的渴望,都冻结在了这片冰冷的原野上。
他没有愤怒可以对抗,没有恨意可以化解。
他面对的,只是一片浩瀚的、平静的悲伤。
而他,
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