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一定,人心就齐了,接下来半个月,建厂的进度快得惊人。
但过程并不顺利。
运设备那天,一台二手拉坯机差点掉进水沟里,八个人抬得腰酸背痛。
垒窑炉更是麻烦,张德旺的要求严得要命,一点差错都不允许。
“这砖头歪了!拆了重来!”
“德旺叔,就差这么一点点……”
“一点点?窑塌了你负责?”
被返工三次,几个年轻人都不乐意了,私下抱怨:“这老头儿太较真了。”
张德旺听见了,拄着拐杖走过来:“嫌麻烦?那你们回家种地去!砌窑不是垒猪圈,马虎不得!”
赵铁蛋在一边劝:“德旺爷说得对,窑是根本,不能将就。”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干活最认真,从来不偷懒。
林福来也帮腔:“大家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咱这是给自己干,不是给别人干。”
经过半个多月日夜不停的苦干,在五月下旬一个晴朗的午后,新的窑炉终于建成了。
比老窑大了一圈,看着就气派。
张德旺围着窑炉转了好几圈,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这回算是像样了。”
吴老虎看着新窑,心里五味杂陈。
这半个月他跑前跑后,联系销路,已经接了好几个订单。成败就看这窑争不争气了。
点火的日子选在了农历五月廿一。
张德旺翻了老黄历,说这天宜动土、宜开市,是个好日子。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信。”老爷子固执地说。
那天下午,瓦盆村几乎倾巢而出。
女人们提着篮子,里面装着白面馒头和红皮鸡蛋,准备等会儿分给大家。
孩子们在厂区里跑来跑去,对那些新设备充满好奇。
“小心点,别碰坏了!”王二蛋的媳妇喊着自家孩子。
“没事,”吴老虎大方地摆摆手,“让孩子们看看,以后这就是他们的饭碗。”
全村人围在窑炉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张德旺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布对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窑门前,表情肃穆。
李长山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高声喊道:“乡亲们,今天,是咱们瓦盆村自己的厂子,第一次点火!这第一把火,意义重大。我跟德旺叔商量了,得请咱村最有功的人来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林福来,这一个多月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没有这个“落榜生”,就没有这一切。
林福来被看得脸上一热,连忙摆手。
张德旺没有说话,他缓缓地转身,将手里早已准备好的火把,递向了人群中的一个方向。
他递向了赵铁蛋。
所有人都愣住了,赵铁蛋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躲进人群里。
“铁蛋,你过来,这半个多月,这窑炉的每一块砖都是你亲手码上去的。你流的汗最多,吃的苦最重,手上的血泡都起了一层又一层。论手艺,论品性,这第一把火,你不点,谁有资格点?”
赵铁蛋在原地僵住了。
吴老虎在他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去啊!磨叽什么!”
林福来对他用力点头:“铁蛋哥,你当之无愧。”
甚至人群边缘安静的苏文清,也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不起眼的人,总是默默干活,很少被人注意。
但现在,全村人都在看着他,认可他。
他不再犹豫,分开人群,走到了张德旺面前,郑重地接过了火把。
“去吧。”张德旺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火小了,东西烧不透;火太大了,东西会炸裂。”
赵铁蛋转身,面对窑口,深吸一口气。
他将火把伸进早已堆满松木的窑膛,火苗“呼”的一下,舔上了干燥的木柴,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着了!着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就在这时,林福来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台老式红色的“红灯”牌收音机,他把天线拉到最长,调大了音量: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关于邓小平南巡讲话的特别报道——《春天的故事》。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围在窑火和收音机旁,静静地听着。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刘三奶和张德旺,两位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并排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德旺,你说,咱这把老骨头,还能看着这窑,烧几年?”刘三奶轻声问。
“能烧几年是几年。”张德旺呷了一口随身带着的旱烟,缓缓吐出烟圈,“只要这火……传下去,就管。”
林福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玻璃瓶,里面塞着一张纸条。这是他仿效城里人做的“时光瓶”,纸条上是他写下的一句话:
“愿瓦盆村窑火不熄,希望不灭。”
他走到窑炉的基座旁,挖了个小坑,将这个瓶子埋了进去。
“干啥呢?”吴老虎问。
“留个纪念。”林福来说。
“神神叨叨的。”吴老虎笑骂一句。
苏文清站在人群的外围,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背影。
火光跳跃,他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那些一起度过的岁月。
而吴老虎,他看着窑火,又看了看苏文清投向赵铁蛋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他看不懂。
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