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苏文清照常来到县城。
但这次,他不需要在学校门口等摩托车了。吴老虎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直接去找。
那是县城边上一个小院子,紧挨着货运市场。苏文清站在门口,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音,。
跟之前那个安静的小院完全不同,门口停着好几辆货车,有的正在装卸货物,司机们大声地喊着什么。
苏文清推开院门,看到吴老虎正在和几个司机结账。他穿着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手里拿着一沓钞票,说话的声音很大。
“下周还是这个价,货多了我给你们加钱。”
“老虎,那批瓦缸什么时候能到?”一个司机问。
“明天就装车,后天保证送到。”吴老虎很爽快地回答。
司机们满意地点头,收了钱就开车走了。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吴老虎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苏文清。
“来了?”他把钱装进口袋,“进来坐。”
苏文清跟着他走进院子,他今天才发现院子比他想象的要大,三间平房呈“U”型排列。最大的那间被改成了仓库,门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瓦罐和陶器。另外两间,一间明显是卧室,窗户上挂着蓝色的窗帘;一间是客厅,门口摆着几把椅子。
“怎么样?”吴老虎指了指周围,“比在家里自在多了吧?”
苏文清愣了一下:“在家里?你搬出来住了?”
“对啊。”吴老虎点了根烟,神情很自然,“跟我爹闹翻了,搬出来了。”
“为什么?”苏文清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吴老虎虽然平时比较叛逆,但毕竟是独子,怎么会和父亲闹到这种地步?
“还能为什么?”吴老虎不以为然,“老头子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与其天天在家里吵架,不如出来自由自在。”
他说得轻松,但苏文清能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在90年代的农村,儿子和父亲闹翻搬出去住,是很大的事情。村里人肯定会议论纷纷。
“那你……”苏文清还想问什么。
“别那你这你的了。”吴老虎打断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走,进屋,今天教你点新东西。”
客厅里很简单,一张大桌子,几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订货单和客户的联系方式。桌子上摆着一台黑色的电话机,旁边堆着厚厚的一摞单据。
“算账。”吴老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那摞单据推到苏文清面前,“你不是要还债吗?光下棋可还不完。”
苏文清拿起一张单据看了看。纸上写满了数字,货物名称,客户信息,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
“这是干什么用的?”
“记账啊。”吴老虎又点了根烟,“做生意就得清楚账目,进了多少货,卖了多少钱,赚了多少,赔了多少,都得一清二楚。”
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账本,翻开给苏文清看:“你看,这是上个月的流水。这一页是进货,这一页是销售,这一页是支出。”
苏文清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感到有些头晕。
“你看,”吴老虎坐在他旁边,手指在纸上移动,“这个是进货价,这个是卖价,中间的差就是利润。但还得减去运费、损耗、人工费、房租、电话费……”
两人坐得很近,苏文清能闻到吴老虎身上的烟草味和汗味。
“这批瓦缸,”吴老虎指着一行数字,“进货价八块,卖价十二块,一个赚四块。但运费要一块,损耗大概五个点,人工费七毛,这样算下来,一个瓦缸实际利润两块三。”
苏文清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知识。
“明白了吗?”吴老虎问。
“大概明白了。”苏文清拿起笔,“但这么多单据,要算到什么时候?”
“慢慢来。”吴老虎笑了,“我又不急用。你先练练手,从简单的开始。”
他挑出几张相对简单的单据,让苏文清按照刚才教的方法算账。
苏文清的字写得很工整,数字也算得很准确。吴老虎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指点几句。
“这里算错了,运费要分摊到每个货物上。”
“这个损耗率太高了,重新算。”
“对,就是这样。”
一个小时后,苏文清已经算完了五六张单据。虽然速度不快,但准确率很高。
“行啊,”吴老虎满意地点头,“比那些人强多了。他们只会开车拉货,让他们算账,脑袋都大了。”
苏文清有些得意,但随即又担心起来:“那我的债……”
“慢着。”吴老虎打断他,“一张单子我给你五毛钱,你那一百多块,得算到什么时候?”
苏文清的心一沉,难道吴老虎要反悔?
“这样吧,”吴老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新账本,“以后你每个周末都来,帮我整理这些账目。一次算你十块钱,十几次就还清了。”
十块钱,相当于苏文-清一个月的零花钱。
“会不会太多了?”他有些不安,“我算得很慢……”
“多什么?我在县城请个会计,一天就得二十块。你这是友情价。”
苏文清没再推辞。说实话,他也不想这么快就还清债务,因为那意味着他再也没有理由来这里了。
“那我现在继续算?”
“算个屁。”吴老虎看了看手表,“都下午四点了,先吃饭。”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些菜,开始在小厨房里忙活。苏文清想帮忙,被他推了出来。
“你就坐着,我来就行。”
不一会儿,香味就从厨房里飘出来。吴老虎端出四个菜:炒鸡蛋、红烧肉、拍黄瓜、还有一个汤。
“尝尝我的手艺。”吴老虎给苏文清盛了一碗米饭,“在外面住,什么都得自己学。”
“你做饭挺好吃的。”
“那当然。”吴老虎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是那种只会花钱不会过日子的人。”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吴老虎说起这几天搬家的事,说起和不同客户打交道的经历,说起县城生活的便利。
“在村里,想买点什么都得跑半天。在这里,出门就是市场,要什么有什么。”
“那你想家吗?”苏文清问。
吴老虎的动作停了一下:“想什么家?天天吵架的地方有什么好想的。”
但苏文清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你爹……他没来找过你?”
“来找我干什么?”吴老虎冷笑,“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不孝子。”
“别想那么多。”吴老虎看出了他的心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吃完饭,吴老虎让苏文清在客厅里休息,自己去洗碗。
苏文清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那些订货单。上面写着各种地址和联系方式,有的是县城的,有的是外地的。他想象着吴老虎每天和这些人打电话,谈生意,收钱付钱,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
比在学校里背书做题有意思多了。
“你在想什么?”吴老虎洗完碗出来,看到苏文清在发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生活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吴老虎笑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着我干。比在学校里死读书强多了。”
“我还要上学……”
“上学有什么用?”吴老虎在他对面坐下,“就算考上大学,毕业了还不是给人打工?跟着我,学会做生意,以后自己当老板。”
这话让苏文清很动心。他确实对学校里那种枯燥的生活厌倦了。
“我们继续算账吧。”他拿起笔,想转移话题。
“不急。”吴老虎起身,“我先给几个客户打电话,你在这里随便看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苏文清就听着吴老虎打电话。
“李老板,那批货明天就能到……价格咱们之前谈好了……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张总,您要的那种青花瓷我们厂里有,质量绝对没问题……什么时候要?下周就能给您送过去……”
苏文清听着这些对话,觉得很新鲜。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商业世界。
天快黑的时候,吴老虎终于打完了所有电话。
“今天就到这儿吧。”他收起单据,“这些账目,下次你来再算。”
“那我回学校了。”苏文清站起身。
“等等。”吴老虎从抽屉里拿出十块钱递给他,“今天的工钱。”
“这……”苏文清有些犹豫,“我没干多少活……”
“说好的就是说好的。”吴老虎把钱塞进他手里,“记住,下周六还来。”
“好。”
走到门口,苏文清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院子。
“苏文清。”吴老虎叫住他。
“嗯?”
“没什么,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