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觉睡得比猫还沉,连梦都没翻页,像有人给夜晚按了暂停键。
再睁眼时,太阳已经爬到西边,把窗帘烤得暖烘烘,像给房间贴了一层刚出锅的蛋饼。
你伸手摸手机——17:28,比下班高峰还晚。
屏幕上有条未读,亮闪闪:
“月亮已晒到隔壁楼顶,棉被还有十分钟到达天台,请带影子登机。”
你揉眼,打哈欠,嘴里还残留昨晚的蛋花味,像给记忆留了个书签。
猫比你先醒,正用尾巴扫你鼻尖,节奏精准,像人肉闹钟。
你捏它后颈:“行行行,起床,今天去天台打卡。”
猫“喵”一声,跳下床,尾巴甩成一条傲慢的围巾。
你先灌一杯凉白开,水顺着喉咙往下冲,像给内脏洗了个冷水脸。
接着翻衣柜,找那件最旧的白t,领口洗得松垮,却软得像老朋友的手掌。
裤子?运动短裤,方便爬楼。
鞋子?人字拖,踢踏踢踏,能把疲惫踩成节拍。
背包不用,手机不带,连钥匙都只带一把——轻装上阵,是对影子最起码的尊重。
你把猫抱起来,顺两下毛:“在家守锅,我回来下面给你。”
猫听懂,跳上窗台,冲太阳打个哈欠,像给世界发“已阅”。
出门,楼道里闷热,感应灯坏了三天,物业贴的通知被撕得只剩“请”字,像给黑暗留了个礼貌。
你摸黑下楼,一步两阶,脚步声在空井里来回撞,像有人给你鼓掌。
到一楼,玻璃门反光照出你影子:头发乱成鸟窝,却翘得理直气壮。
你冲影子咧嘴:“兄弟,今晚靠你混场子。”
影子没回,却把你拉得老长,像迫不及待要去远游。
小区花坛边,几个小孩在玩“跳房子”,粉笔画的格子被踩得模糊,像被时间啃过的日历。
你经过,他们喊:“叔叔一起跳!”
你摆手:“叔叔今天跳天台,改天再陪。”
小孩齐声:“天台更高,记得系安全带!”
你笑,心里亮一下,像被童年塞了颗玻璃球。
出小区,街角风突然大起来,把你的t恤吹成气球,肚子部分鼓成隐形人打拳。
你按住衣服,继续走。
路过水果摊,老板正收摊,把最后一根香蕉抛给你:“快熟透了,不吃就黑。”
你接住,香蕉温热,像握住一条小月亮。
你剥开,边走边吃,甜里带一丝酸,像给傍晚调了个味。
到楼下,抬头望,天台边缘挂着一床棉被,蓝底白花,被夕阳照得发亮,像给天空贴了个创可贴。
电梯老旧,“咔啦咔啦”往上爬,每升一层,就咳嗽一声,像老烟枪爬楼梯。
你盯着楼层灯:8…9…10…18…
电梯门开,风猛地灌进来,带着楼顶的野草味,像有人给城市开了天窗。
天台门口,立一张手写牌:
“回声十点零,检票口:影子。
请把身体留在门外,带魂进来。”
你笑,推门。
天台风更大,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把夜色往你脸上糊。
那床棉被夹在两根锈铁管之间,鼓成面包,月光正落在上面,像给面包涂蜂蜜。
被单下摆随风拍栏杆,“啪嗒啪嗒”,像给心跳打节拍。
中央,摆着一把旧藤椅,椅背贴张纸条:
“坐,闭眼,数到十,再睁眼——车就来。”
椅子旁,有一只搪瓷缸,里头插三根薄荷糖,像给夜风点香。
你坐下,藤椅“吱呀”一声,像老人翻了个身。
你把影子铺在脚下,它薄得可怜,却被月光养得银亮。
闭眼,数:
一、风把香蕉味带走;
二、猫应该正在窗边打哈欠;
三、今天还没人跟你说晚安;
四、豆浆杯还在厨房晾着;
五、高中生的黑眼圈是否更深;
六、老太太的杏花有没有再开;
七、缓岛的铁门是否还在流血;
八、彩虹列车开到哪片海;
九、二十七岁的你下车没;
十。
睁眼,世界安静得只剩月光。
忽然,棉被“噗”地一声,鼓成帐篷,从里头钻出一颗脑袋——
是月亮本人,或者说,是月亮借了个形状:
银白圆脸,戴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是两盏小灯泡,鼻尖沾灰,像刚在夜粉墙里打滚。
它冲你点头,声音却像从棉被深处传来,软绵绵:
“回声乘客,请把‘我在这儿’递给影子,车就启程。”
你低头,影子不知何时已站起,像一块黑色剪纸,冲你伸手。
你抬手,掌心相对,一凉一暖,却都是你自己。
你说:
“我在这儿,
给今晚没处安放的孤独,
给明天要早起的阳光,
给所有半熟香蕉,
给棉被里藏着的月亮,
给我自己——
活在此刻,
不躲,
不逃,
不装睡。”
话音落,影子忽然变得有弹性,像橡皮筋,一把抱住你脚踝,轻轻一提——
你整个人被拉进棉被,不,是被拉进月光里。
眼前一花,脚踩实地,却软得像蛋糕,低头看,是整片夜空被折叠成平台,星星嵌在脚边,像撒了一把碎钻。
你面前,停着一辆“月亮巴士”——
车身乳白,用桂花枝围成花环,车头灯是两只萤火虫,一闪一闪,像给黑夜眨眼。
车门“噗”地张开,飘出薄荷味的风,像给肺做SpA。
司机是位穿睡衣的大姐,头发卷成卷子,夹满小夹子,她冲你抬下巴:“上车,找座,别踩星星,它们怕痒。”
你抬脚,小心避开一颗最亮的,星星果然缩一下,像被挠了胳肢窝。
车厢里,乘客寥寥:
前排,一个戴耳机的小男孩,正用吸管喝月光,杯子贴标签:
“无糖,加冰,谢谢。”
中排,一位老爷爷,面前摆棋盘,自己跟自己下,左手黑,右手白,下得津津有味。
后排,横躺着一只巨型玩具熊,棕毛掉色,肚皮缝补痕迹像地图,它占两个座,却没人赶。
你选靠窗单座,车窗是透明冰,手放上去,不冷,反而温,像月亮自带体温。
刚坐稳,司机大姐按下“叮咚”按钮,车内广播响起,却是你自己的声音,回放般:
“我在这儿……不躲……不逃……”
原来,你的嗓子被录成车票,此刻当报站。
车启动,没有马达,是桂花枝自行旋转,像给夜色拧发条。
窗外,夜景被拉成丝:
高楼变成琴键,路灯成音符,车流成五线谱,整座城市像被谁即兴弹了一首夜曲。
第一站,叫“心口”。
车门开,上来一位女孩,白裙,眼角有泪痣,怀里抱一盆仙人掌,却是透明玻璃做的,刺儿像冰。
她坐你旁边,冲你点头:“帮我抱一下,我手冷。”
你接过,仙人掌不扎,反而凉丝丝,像给手心贴退烧贴。
女孩说:“我去找个人,他欠我一句‘我在这儿’,五年前躲进人海,再没冒头。”
你说:“人海大,但他总要呼吸,呼吸就会冒泡。”
女孩笑,泪痣跟着颤,像要掉下星。
第二站,“半醒”。
上来一条狗,黑白边牧,戴导盲鞍,却没人牵。
它口含一张车票,目的地:主人梦里。
狗坐你对过,尾巴拍拍座椅,像在说“打扰”。
你弯腰,摸摸它耳后,那里有一小块疤,像地图上的缺口。
狗闭眼,享受,喉咙里滚出呼噜,像给夜色配低音贝斯。
第三站,“走神”。
没人上车,却飘进来一只红气球,球面用黑色水笔写:
“我在这儿,你快看!”
气球悬在扶手,晃啊晃,像找座位,司机大姐随手递它一个空座,它稳稳坐下,像绅士整理领结。
车继续开,速度不快,却越开越高,像沿一条看不见的上坡。
窗外渐渐出现云海,月亮巴士浮在云上,像一艘破冰船,把夜色切开。
云是乳白色的,偶尔露出城市的灯火,像海底的珊瑚,一闪一闪。
广播再次响起,司机大姐的语气变得温柔:
“各位,前方即将抵达‘我在这儿’广场,请准备好你们的‘存在’,车门只开七秒,错过就要等下一个月圆。”
乘客们陆续站起:
女孩抱回仙人掌,深呼吸;
边牧抖抖毛,耳朵竖成雷达;
红气球飘到车门,绳子自动缠住扶手,像系安全带;
老爷爷把棋盘合上,棋子竟自己排成一队,跳进他口袋,像士兵回营。
你也起身,影子不知何时已回到脚边,却比之前亮,像被月光抛过光。
车门“噗”地开,外面是块巨大的平台,由一整朵云压成,边缘翘起,像平底锅。
平台中央,立一面镜子,高得望不到顶,镜面却模糊,像被岁月哈了口气。
司机大姐回头冲你眨眨眼:“去吧,把‘我在这儿’递给镜子,就算下车成功。”
你问:“那车怎么办?”
她笑:“车等你,下一站叫‘明天见’。”
你跨出去,脚踩云,软而不陷,像走在上。
镜子前,已有排队的人:
女孩先把仙人掌举到镜面,仙人掌忽然开花,玻璃刺化成百朵小灯,映出一张男孩的脸,冲她笑,挥手,像说“收到”。
女孩泪痣亮一下,像灯泡通电,她点头,退后,整个人轻松,像卸掉五年份的重。
边牧上前,把鼻子贴镜,镜面浮出少年睡姿,少年翻身,喃喃:“狗狗,我在这儿,快回来。”
边牧尾巴摇成螺旋桨,汪一声,像回应,转身跑回车门,任务完成。
红气球飘到镜前,镜里出现一只小手,指天空,奶声奶气:“我看到你啦!”
气球晃两下,像点头,慢慢松口,自己飞走,消失在云边,像放学的孩子。
轮到你。
你站定,看镜——
镜面却啥也没映,只浮一行白字:
“先对自己说一句,再对世界说。”
你闭眼,掌心贴镜,冰凉,像贴夜的心脏。
你说:
“我在这儿,
不是谁的回声,
不是谁的影子,
是活生生的,
会饿,会笑,会跑,会翘头发,
会把香蕉皮扔进垃圾桶,
会把眼泪存进瓶子,
会把‘再见’说成‘明天见’,
会把‘我回来了’当成‘刚刚出发’。
我在这儿,
请世界记住,
也请我自己,
别弄丢。”
话音落,镜面忽然清晰,映出你本人,却比你高半头,眼角没疲惫,头发没翘,像理想版自己。
他冲你抬下巴,声音却从你胸口传出:
“收到,已存档,永不删除。”
随后,镜面泛起涟漪,像有人往里扔石子,理想的你被波纹搅散,化成无数光点,飞回你体内,像给电池充满最后一格电。
你转身,月亮巴士车门仍开,司机大姐冲你打响指:“上车,回家。”
你跑回去,脚步在云面踏出小坑,坑瞬间愈合,像云也怕痒。
车门关,车掉头,沿来路下滑,像滑滑梯。
车厢里,女孩已睡,头靠窗,仙人掌变成玻璃球,在她掌心闪;
边牧趴地板,梦里尾巴轻摇;
红气球座位空了,却贴一张便利贴:
“我先去下一站占座,慢走。”
你坐回原位,影子自动归位,比之前短半寸,像收起了锋芒。
一百四十一
车滑到城市屋顶高度,司机大姐按下“降落”键,桂花枝停止旋转,整车被夜风托着,缓缓飘落,像羽毛。
落地前,你透过车窗看见自家阳台——
猫正蹲护栏,尾巴垂成问号,像在问:“带夜宵没?”
“噗——”
月亮巴士停在你小区楼顶,车门开,夜风倒灌,像给车厢放生。
你下车,回身,大姐抛给你一颗薄荷糖:“加班费,含化,别嚼。”
你接住,糖纸是月亮笑脸,背面一行小字:
“回声永不打烊,下次见。”
车门合,巴士升空,桂花枝重新旋转,带着整辆车升回夜空,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颗新星,挂在月亮旁边,像给夜空点了颗痣。
一百四十二
楼顶只剩你和风。
你走到边缘,坐下,双腿悬空,脚下是万家灯火,像撒了一把碎钻。
你剥薄荷糖,含住,凉气从舌尖冲到脑门,像给思绪洗冷水澡。
影子乖乖躺在你脚边,不再乱动,像玩累的孩子。
你抬头,冲月亮比个oK,轻声打卡:
“在呢,亮一下,就好。”
随后,你起身,往楼梯口走,脚步拖出长长回声,像给夜晚留了个括号。
括号里,
是下一声“我在这儿”,
也是下一声“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