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城的街市与格兰帝国规整的石砌大道迥异,更像一幅泼墨写意的鲜活长卷。
青石板路蜿蜒起伏,两侧木楼鳞次栉比,飞檐翘角勾连着漫天霞光,悬挂其上的灯笼与布幌已早早亮起暖光,预备迎接漫长的夜市。
空气是浓稠的,混杂着刚出笼的蒸汽包子香、香料摊子刺鼻的辛辣、茶肆飘出的清苦,以及某种不知名烤肉炙烤油脂的焦香,所有这些味道又被庞大的人流喧闹声裹挟着,扑面而来。
索蕾娜一身简便的异域旅人装束,银发只用一根素簪松松束在脑后,那身标志性的红裙虽依旧醒目,此刻却完美融入了这流动的、斑斓的色彩海洋。
她步履悠闲,左看看右瞧瞧,像个真正的、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游客。
【左边!左边那摊!金黄色的那个!闻起来像炸过的蜂蜜裹着糯米的香气!快!】精神识海里,一个急切又馋嘴的声音嚷嚷不休,正是伪装成圆滚滚小红麻雀、牢牢霸占她肩头的赤丹。
索蕾娜从善如流,走向那个卖糖油果子的摊子。
摊主是位手脚麻利的大娘,油锅里的果子翻滚着,呈现出诱人的金黄。
她掏出几枚当地铜钱,买了一串刚出锅的。果子滚烫,表层酥脆,沾满了芝麻,冒着勾人食欲的热气。
她刚拿到手,肩上的赤丹就几乎以扑食的姿态,闪电般伸嘴去啄。
【烫!嗷…但是好吃!】小家伙在识海里一边嘶哈嘶哈地抽气,一边吃得凶猛,几下就精准地啄完了最大最饱满的一颗,连果核都囫囵吞下。
索蕾娜这才慢条斯理地品尝剩下的,感受着甜腻与油香在口中化开,微微颔首:【火候掌握得不错,就是糖浆熬得稍过了一分,尾调带了一丝极细微的焦苦。】
【挑剔!】赤丹不满地扑扇了一下小翅膀,油亮的喙上还沾着糖屑,【下一个!别停下!那边!那个烤得滋滋冒油、香料撒得跟不要钱似的肉!】
那是一个生意极好的烤羊肉串摊子,肥瘦相间的肉块在通红的炭火上翻滚跳跃,孜然和辣椒面的浓郁香味霸道地穿透了半条街。
索蕾娜再次走过去,排队买了几串。赤丹几乎是就着她的手,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大半,细小的喙上沾满了油光和红艳艳的调料。
【嗷!这个带劲!就是肉块小了点儿,不够塞牙缝。】赤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在索蕾娜肩头蹦跶了一下,【能不能跟那烤肉的说说,让他下次穿肉穿大块点?十倍!】
【注意你的形象,你现在是只麻雀,】索蕾娜淡淡提醒,指尖弹开一滴快要滴落的油星,“一只胃口比体型大一百倍的麻雀,是会被抓去研究,或者送上烤肉架的。”
【切…麻烦。规矩真多。】赤丹悻悻地嘟囔,总算稍微消停,但那双小眼睛依旧像最精密的探针,贪婪地扫视着整条街巷的所有美食摊位。
索蕾娜继续前行,路过一个卖豆腐脑的挑子。
她要了一碗咸口的,看着摊主熟练地舀起雪白嫩滑的豆花,浇上浅褐色的酱汁,撒上虾米、榨菜末和翠绿的葱花。
她端着碗,就在挑子旁的小木凳上坐下,小口品尝起来。
豆花入口即化,咸鲜的汤汁恰到好处地衬托出豆香,是她习惯和喜欢的味道。
【错误!严重的错误!】赤丹在识海里大声抗议,【豆花必须是甜的!加糖浆!加蜜豆!加一切甜滋滋的东西!咸的?异端!】
【入乡随俗,此地流行咸口。】索蕾娜不为所动,吃得心安理得,甚至故意又加了一勺辣油。
【叛徒!】赤丹气鼓鼓地转过身,用毛茸茸的屁股对着她表示不满。但这抗议没持续多久,隔壁摊位炒栗子那甜暖的香气又飘了过来,它的小脑袋不由自主地又转了回来。【……那个!那个闻起来甜丝丝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拿着巨大糖画的小男孩猛地一转身,糖画脱手而出,打着旋朝索蕾娜的面门飞来。
小孩“哎呀”一声惊叫,眼看就要哭出来。
索蕾娜正低头吃着豆腐脑,仿佛全然未觉,持勺的手腕却极其自然地在身侧一翻,食指指尖在那飞来的糖画底部看似无意地轻轻一托一引,动作快得模糊,那脆弱易碎的糖龙便轻巧地在空中划出一道违背重力的弧线,稳稳地落回那小男孩高高举起的手中,连龙须都没有断一根。
小孩愣住了,随即破涕为笑,他母亲赶忙过来连连道谢。
索蕾娜只是抬起头,对那母亲温和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对方运气好,然后继续慢悠悠地吃自己的豆腐脑。
吃完豆腐脑,她沿着人潮稍缓的河岸漫步。
河边柳枝轻拂,泊着不少乌篷船,也有许多就地摆摊的,卖些渔具、新鲜草药、或是从河里捞上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蹲在那里,面前只铺着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布,上面随意摆着几个生锈的铁器、几块颜色暗淡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几个沾满干涸河泥的陶罐瓦罐,典型的“坑外地人”摊位。
索蕾娜目光扫过,本欲直接走过,脚步却在那堆破烂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蹲下身,白皙的手指在一堆废铁烂石中掠过,最后拿起一个最不起眼的、沾满干涸河泥的小陶罐。
罐身粗糙,造型甚至有些歪斜,像是学徒随手捏制烧坏的残次品。
“老丈,这个怎么卖?”她用手指随意地弹了弹罐身,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又瞥了眼她肩头那只明显是宠物的小红鸟,慢悠悠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铜子。小姑娘好眼力,这可是老物件了,从河底沉船里捞上来的,说不定是古董。”
索蕾娜笑了笑,也不还价,数出三十个铜钱递过去。
她拿起罐子,看似随意地用指甲在罐底厚重泥垢的几个关键点抠了几下,几块硬泥脱落,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磨平的模糊压印痕迹,那印记透着一股极淡极古拙、近乎于“道”的意蕴。
【买这破玩意儿干嘛?一股泥腥味,又不能吃。】赤丹表示嫌弃。
【闲着也是闲着,看着顺眼。】索蕾娜将小罐收入随身的布囊,没多解释。
这罐子本身毫无价值,但很久以前制作它的人,在无意间将自身一丝对“坚”“固”的理解融入了陶土,并在阴差阳错的烧制中,机缘巧合地将这点微末的“意”封存了下来,印在了罐底。
这东西对常人乃至普通修行者都毫无用处,对她而言,却像在无边沙滩上偶然瞥见一枚纹路特别有趣的贝壳,仅此而已。
接着,她走过喧闹的杂耍区,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胸口碎大石和喷火表演。
在她眼中,那“力士”肌肉发力的技巧、石板的质地、锤落时的力道分散都清晰可见;那喷火者口中含着的特制油料、其胸腔扩张吸气异于常人的方式,也表明这并非纯粹戏法,而是有点门道的粗浅武师或异武师在讨生活。
她又逛了逛卖各式手工艺品的小摊,对一枚雕工粗糙但形态颇有野趣的桃木簪多看了两眼,拿起来比划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放下了。
信步由缰,她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老巷,巷子深处传来极具节奏感的叮叮当当打铁声,空气中也弥漫着炭火和金属的味道。
打铁铺子里炉火正旺,一个赤着上身、汗水沿着古铜色虬结肌肉往下淌的老师傅,正全心沉浸在锻打一柄剑胚之中,每一次锤落都火星四溅,力道千钧。
索蕾娜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
老师傅手法老道至极,对火候、淬炼时机、捶打力道的掌控已近乎于艺,虽锻打的只是凡铁,却也有种千锤百炼、匠心独运的韵味。
老师傅察觉到门口的光线被挡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空无一物的腰侧和肩头那只不合时宜的肥硕小红鸟身上扫过,粗声问道:“姑娘,有事?买兵器?”
“随便看看。老师傅好手艺。”索蕾娜微笑着真诚称赞。
“哼,混口饭吃的手艺,没什么好看。”老师傅似乎不习惯被这样打量,尤其是被一个带着宠物的年轻姑娘,嘟囔了一句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起来,火星溅得更凶,仿佛在无声地驱赶她。
索蕾娜也不在意,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目光却被铺子角落里一堆等待回炉的废料中,一块毫不起眼的暗沉金属吸引。
那东西黑乎乎的,表面粗糙,但她的神识微微一动,察觉到一丝极微弱、却异常沉凝纯粹的能量波动,仿佛一块被泥土包裹的星辰碎片。
她走过去,弯腰从废料堆里拾起那块拳头大小的金属,入手瞬间微微一沉,远超它体积应有的重量。
“老师傅,这个,怎么卖?”
老师傅停下手,用汗巾擦了把脸,眯眼看了看:“哦那个破铁疙瘩啊?不知道哪来的边角料,硬得邪门,老子烧了三天炉火都没见它红一下,锤子打上去就一个白印,屁用没有!占地方!你想要?给五个铜子拿走。”
语气里满是嫌弃,显然巴不得处理掉这碍事的垃圾。
索蕾娜爽快地数出五枚铜钱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将那块沉甸甸的金属在手中掂了掂,指尖拂过那冰冷粗糙的表面。
【啥破玩意儿?黑不溜秋,死沉,一看就不好吃。】赤丹再次发表美食家评论。
【运气不错,是沉星铁,虽然只是杂质颇多的边角料。】索蕾娜在识海里回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捡到漏的愉悦,“炼化提纯后,哪怕只掺一点点进飞剑或护甲里,重量和韧性都能提升不少。可惜量太少了,只够点缀。”
【哦。】赤丹对一切不能入口的东西兴趣缺缺,已经开始东张西望寻找下一个食物目标。
索蕾娜将这块沉星铁废料收入囊中,走出巷子时,夕阳已彻底沉入远山,只余天边一抹绛紫。
街上的灯笼却愈发明亮,蜿蜒如一条条光河,夜市迎来了最鼎沸的时刻,喧嚣的人声和食物香气几乎要将整个城市托举起来。
她寻了一处临河的茶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正好能俯瞰大半条流光溢彩的河道与熙攘的街市。
她点了一壶本地产的碧螺春,又要了几样精细茶点:栩栩如生的荷花酥、酥脆的杏仁饼、一小碟酱色浓郁的熏鱼。
赤丹对清茶毫无兴趣,但立刻对那几碟点心发动了凶猛而专注的进攻,小脑袋高速点动。
它甚至试图去啄那碟看起来味道很重的熏鱼,被索蕾娜用指尖轻轻推开。
【小气!闻着挺香的!】赤丹在识海里抱怨,啄荷花酥的动作却丝毫没慢下来。
【麻雀不吃咸鱼。】索蕾娜抿着清香的茶水,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墨色的河水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流光溢彩。
乌篷船无声滑过,船尾拖着长长的破碎光斑。隐约有软糯的江南小调从某条船上飘来,听不真切,却更添韵味。
更远处,不知是哪家酒楼或乐馆,开始了夜间的演奏,丝竹管弦之声缥缈传来。
楼下街道,人流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相遇的寒暄谈笑声、孩童奔跑嬉闹声……种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充满生命力的庞大背景音。
她托着腮,看着眼前这片极致的热闹与繁华,眼神却是一片深海般的宁静悠远。
三世为人,实力已至巅峰,此刻坐在异国他乡的茶馆里,听着最世俗的市声,喝着最平凡的清茶,内心却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平静。
强大的力量早已内敛归于平凡,外在反而愈发追求和沉醉于这种平淡真实的人间滋味。
于最细微处见真趣,于最平凡中得大自在,这或许是她历经轮回后,更喜欢的“修行”方式。
【吃完了!撑死了!】赤丹满足地拍了拍明显又圆了一圈的小肚子,在她肩头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记下来!都记下来!下次,那个烤肉,必须要十倍量!还有那个金黄色的果子,要二十串!】
索蕾娜屈指,用指节轻轻弹了一下它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想得美。】
她放下茶钱,起身下楼,再次汇入楼下那汹涌的人潮之中。
夜市的繁华更胜白日,灯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晰而生动。
索蕾娜饶有兴致地慢慢走着,像一个真正的漫游者。她在一个卖剪纸的摊前停下,欣赏那巧夺天工的精细手艺;又在一个吹糖人的老人面前驻足,看着糖浆在他手中如何变成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
赤丹依旧在她识海里叽叽喳喳,对各种美食发表着永无止境的评论和渴望。
她最后在一个卖灯笼的摊子前停下。各式各样的灯笼琳琅满目,绘着花鸟鱼虫、才子佳人。
她略略扫过,挑了一个最简单朴素的圆形纸灯,灯面上只用墨笔疏疏落落地勾勒了几杆风竹,清雅又孤傲。
付钱时,她注意到摊主是位笑容和善的老妇人,一双操劳的手上布满了冻疮和老茧,动作却异常利落。
索蕾娜接过灯笼,手指在接过老妇人递来的零钱时,看似无意地在其生着冻疮的手腕上极其轻柔地一拂而过,一丝微不可察、温润平和的灵力悄然渗入,如同最细腻的暖流,足以迅速缓解那冻疮的痛痒,促进其愈合,却绝不会引起任何超常的注意。
老妇人只觉得被那姑娘碰触的手腕忽然一暖,持续许久的刺痒感顿时减轻了大半,异常舒适,她只当是错觉,并未在意,只是笑着慈祥道:“姑娘好走,提灯小心。”
索蕾娜微微颔首,提着小巧的灯笼。
暖黄的光晕从灯内透出,柔和地映照着她平静精致的侧脸和肩头那个因为吃得太饱而开始打盹、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赤丹。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身影逐渐融入扶摇城璀璨夺目的灯火和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