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华灯璀璨,人流如炽,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扶摇城的夜空。
索蕾娜提着她那盏简单的墨竹灯笼,肩头站着昏昏欲睡的赤丹,如同一条滑溜的游鱼,轻松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穿行。
【嗯?前面好像有点吵吵嚷嚷的?】
原本打盹的赤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惊醒,小脑袋好奇地探向前方人群聚集处。
索蕾娜也早已察觉。
前方一个卖手工编织品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争吵声正从里面传来,还夹杂着微弱的、属于衰老生命的惶恐能量以及一股骄横浮躁的气息。
她脚步未停,自然地靠近,凭借巧妙至极的身法,衣角都未与人相碰,便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人群内圈。
只见场中情形分明: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满头银丝的老者正手足无措地佝偻着腰,不住地道歉,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
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用蒲草、麦秆精心编织的蝈蝈、小鸟、小笼子,栩栩如生,显然是他赖以谋生的心血。
他对面,是一个穿着亮蓝色云纹锦缎长衫、腰佩蟠龙玉佩,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庞倨傲,眼角眉梢带着被惯坏的蛮横,身后跟着两个身材壮硕、眼神精悍的家丁,显然都有不错的武艺在身。
少年华贵的衣袍下摆处,沾了一小片明显的、湿漉漉的深色污渍,还粘着几根细小的草屑。
“老东西!没长眼睛吗?这地方也是你能乱挤的?看看!看看小爷我这新做的云锦缎子!苏城最好的绣娘缝了半个月!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少年声音尖利,指着老者的鼻子呵斥,语气充满了嫌恶与蛮横,仿佛对方是地上的污秽。
“对、对不起……公子爷……小老儿真不是故意的……人太多了,不知被谁从后面推搡了一下,没站稳……才……才撞到您…”老者声音颤抖,脸上满是惶恐和卑微,几乎要跪下去,“这……这料子……小老儿就是编一辈子草蝈蝈……也…也实在赔不起啊……”
“赔不起?赔不起就完了?”少年得理不饶人,竟抬起脚,用考究的软底快靴去踢踩散落在地上的草编玩具,瞬间就将一只精巧的蚱蜢踩扁,“你这老货摆摊碍事,冲撞本公子,毁了衣裳,一句赔不起就想了事?给我砸了他的摊子!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在这条街上碍眼!”
那两个家丁闻言,立刻面露凶光,抱拳的骨节捏得咔咔作响,就要上前动手掀摊子。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多是同情老者,窃窃私语指责少年过分,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这少年一身行头及其家丁的气势,一看便是城中颇有势力的官家或富家子弟,寻常百姓商贩谁敢招惹?
“住手!”
就在家丁的脚即将踩上更多草编玩意儿,手也快要掀翻那简陋的摊架时,一声清亮带着怒意的娇叱从人群外围响起。
一道身影敏捷地分开人群,闪身挡在了老者身前,动作干脆利落。
那是一位看起来与那恶少年纪相仿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并非华服,却浆洗得干净整洁,腰间挂着一柄装饰寻常却保养得宜的长剑。
她梳着简单的马尾,额头光洁,眉眼明亮清澈,带着一股勃勃英气和未经世事的正义感,此刻正柳眉倒竖,毫不畏惧地怒视着那锦衣少年。
“你们干什么?不过是一件衣裳,老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人也道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少女声音清脆,掷地有声,在夜市喧嚣中格外清晰。
那锦衣少年显然没料到真有人敢出头,而且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愣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只是个衣着普通、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大来历的带剑少女,顿时气焰更盛,脸上露出轻蔑:“哟?哪来的野丫头,也敢学人管闲事?滚开!不然信不信小爷连你一起收拾!你这把破剑,砍柴都嫌钝!”
“路见不平,自然要管!这扶摇城是讲王法的地方!”白婉柔挺直了腰板,手按在剑柄上,朗声回应,虽然心跳有些快,但眼神依旧坚定,“这衣裳多少钱?我……我帮老伯赔你一些!你们不能再动手!”
“赔?你赔得起吗?”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白婉柔,“看你这一身穷酸样,把你卖了估计都值不了几个钱!你知道我爹是谁吗?王法?在这东市,小爷我的话就是王法!你去报官啊!看哪个衙役敢来管小爷的事!”他嚣张地挥手,对家丁下令,“别跟她废话!给我打!这野丫头肯定和这老东西是一伙的,故意来找茬!砸摊!打人!”
两个家丁不再犹豫,脸上露出狞笑,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他们步伐沉稳,出手带风,显然练过系统的合击拳脚,一人直取白婉柔面门吸引注意,另一人则狠辣地探手抓向她持剑的右腕,意图夺剑。
白婉柔脸色一紧,但她既然敢出头,自然也有几分底气。
她娇叱一声,身形灵动地向后滑开半步,险险避开面门一拳,同时右手手腕一翻,避开抓握,并指如剑,疾点向另一人手腕内关穴。
那手法,轻灵快捷,赫然有几分正宗侠客技击的影子。
“咦?小丫头还有点门道?”围观人群中的索蕾娜轻轻挑眉。
这少女的根基比想象中要扎实些,反应和步法都经过一定训练,并非胡乱比划,可惜火候太浅,内力更是几乎谈不上,对付地痞无赖或许足够,对上这种经过正规训练、颇有实战经验的豪门家丁,就立刻显得稚嫩而捉襟见肘。
果然,那家丁手腕被点中,酸麻了一下,略微吃惊地缩手,另一人却已趁机变招,一记沉重的低扫腿踢向白婉柔下盘,同时一拳隐蔽地捣向她腰腹空档。
白婉柔慌忙跃起避开扫腿,横臂格挡那拳,却被那股远超她承受能力的大力震得踉跄后退,气息瞬间紊乱,后背直接撞在了老者的摊架上,哗啦一声,摊架剧烈摇晃,更多草编玩具散落下来。
“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学人行侠仗义?真是笑死人了!”锦衣少年见状更加得意,抱着胳膊嘲讽,“给我狠狠打!把她的剑给我折了!看她还敢不敢逞能!”
两个家丁攻势更急,拳风腿影呼啸而来,不再留情。
白婉柔左支右绌,明显落了下风,几次险象环生,只能凭借还算灵活的步法勉强周旋格挡,手臂被震得发麻,脸颊因气血翻涌和羞愤涨得通红,却依旧咬着牙不肯退让,死死护在老者身前。
那老者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老泪纵横,连连哀求:“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公子爷,都是小老儿的错,不关这位姑娘的事啊!姑娘你快走吧!”
周围的人群骚动更大,议论声更响,却依旧无人敢上前。
眼看白婉柔就要被一拳击中肩膀,那把心爱的剑也即将被夺。
就在这时,一枚最普通不过的铜钱,不知从哪个角落悄无声息地飞了出来。
它飞行的轨迹平平无奇,速度似乎也不快,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穿过人群缝隙,恰到好处地、极其精准地,“啪”一下轻响,打在了那个正要一拳击中白婉柔肩膀的家丁的手肘曲池穴上。
那家丁“哎哟”一声痛呼,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如同过了电一般,软软垂了下去,所有的力道顷刻消散,攻势顿解。
他惊骇地捂住手臂,慌忙四顾。
另一家丁一愣,还没明白同伴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微光一闪,又是一枚铜钱飞来,角度刁钻无比,不偏不倚,打在他迈出的右脚脚踝上。
他顿时觉得右脚一软一麻,关节如同错位,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噗通”一声,极其狼狈地单膝跪倒在地,差点摔个狗啃泥。
场面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锦衣少年和白婉柔。
两个家丁惊疑不定,忍痛环顾四周,试图找出暗中出手的高人,脸上已带上惊惧——能用随处可见的铜钱精准打穴,这份眼力、手法、力道控制,绝非寻常武师!
白婉柔反应最快,虽然不知道是谁帮忙,但机会稍纵即逝。
她立刻强提一口气,趁机上前一步,长剑虽未出鞘,却用坚硬的剑鞘疾点,趁他病要他命,精准地敲在两名家丁的关节薄弱处,将他们彻底逼退,再次牢牢护在老者身前,一双明眸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人群,试图寻找那位神秘的恩人。
锦衣少年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喊道:“谁?谁在暗中捣鬼?藏头露尾的!给小爷滚出来!知道我爹是谁吗?敢管我的闲事!”
人群鸦雀无声,无人回应,只有各种好奇、探究、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索蕾娜依旧站在人群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把铜钱,正一枚一枚地轻轻抛接着,神态悠闲,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她肩头的赤丹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看好戏的笑意。
【啧,真是到哪里都有这种苍蝇。】它在识海里懒洋洋地嘀咕,【不过那小姑娘愣头愣脑的,人倒是不坏,根骨也还行。】
那锦衣少年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又见两个最能打的家丁一个捂着手臂呲牙咧嘴,一个抱着脚踝半天爬不起来。
周围人群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异样,甚至带着几分隐晦的嘲笑和指指点点,他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彻底挂不住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白婉柔和老者一眼,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记住,撂下句毫无新意的狠话:“好!好!你们给我等着!有种别跑!小爷我记住你们了!”
说罢,也顾不上家丁,臊眉耷眼地挤出人群,狼狈地跑了。
那两个家丁见状,也连忙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灰溜溜地追了上去。
一场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了。
人群见没热闹可看,议论着渐渐散去,但不少人离开时都对白婉柔投去了赞赏和鼓励的目光,也有人摇头叹息,觉得她惹了麻烦。
白婉柔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连忙转身去扶那位吓得浑身发抖的老者:“老伯,您没事吧?伤着没有?”
“没事没事,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啊!今天真是……真是亏了姑娘你了!”老者连连作揖,感激涕零,声音还在发颤,“可是……可是姑娘你为了小老儿得罪了那……那混世魔王……这可如何是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伯别怕,我就不信这扶摇城还没说理的地方了!”白婉柔虽然心里也有些打鼓,但还是强自镇定,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安慰老者,并弯腰细心地将散落一地的草编小玩意儿一一捡起,吹掉上面的灰尘,小心放回摊架。
她注意到这些草编活灵活现,工艺精湛,可见老者手艺非凡。“老伯,您的手艺真好!”
“唉,混口饭吃的手艺,入不得姑娘的眼……”老者叹息着,依旧忧心忡忡。
这时,白婉柔才猛地想起刚才那神秘的援手,若不是那两枚神出鬼没的铜钱,今天她肯定要吃亏。
她不由得抬头,目光急切地四处扫视,想找到那位不愿露面的高人。
目光掠过稀疏下来的人群,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那个提着素雅灯笼、肩头站着一只罕见小红鸟的银发女子身上。
那女子气质特殊,在一片尚未散尽的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宁静,灯火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轮廓,眼神平静深邃,仿佛刚才的一切纷扰都未曾入她之眼。
此刻,她正微微弯腰,素白的手指从地上拈起一枚……普通的铜钱?
白婉柔心中猛地一动,福至心灵——刚才那暗器,不就是铜钱吗?这街上人来人往,谁会特意去捡一枚掉在地上的铜钱?除非……
她不再犹豫,快步走上前去,抱拳行礼,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感激和强烈的好奇:“这位……姐姐,刚才是不是你出手相助?”
索蕾娜直起身,将最后一枚铜钱在指尖捻了捻,收入袖中,看向眼前这个眼神明亮、带着侠气却又难掩稚嫩的少女,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声道:“路见不平,有人鸣不平,是好事。不过,下次若再遇此事,或许可先呼喝引来巡街衙役,或寻旁人作证,不必急于动手。侠者,非仅凭血气之勇。”
这话语平和,却隐隐点出了她刚才行动的欠妥之处,几乎等于默认了。
白婉柔眼睛顿时一亮,心中敬佩之意更甚:“真的是你!多谢姐姐出手解围!”她性子爽直,立刻就把索蕾娜当成了深藏不露的前辈高人,“姐姐教训的是,我刚才确实是冲动了些,没想那么多……只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一个老人家吧!”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兴奋起来,“姐姐你刚才那手太厉害了!用最普通的铜钱就能隔空打穴,力道、准头都神乎其神!你……你是不是很厉害的侠客?是哪位隐世门派的高徒吗?”她眼中充满了对江湖传奇的向往。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必挂齿。”索蕾娜笑了笑,再次避开了门派来历的话题,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剑上,“你练的是‘灵蛇点穴手’的底子,夹杂了些‘柳絮随风’步的影子,可惜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内力更是浅薄。教你功夫的人,看来并未系统传授,只是点拨了几下。”
白婉柔闻言,心中更是震惊,对方仅仅看了她匆忙间的几下出手,竟将她那点微末底细看得一清二楚,连步法渊源都点了出来。
她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位神秘姐姐眼光犀利如电,说得半点不差,顿时生出几分敬畏和请教之心。
“姐姐慧眼!我……我确实只是小时候机缘巧合,救过一位受伤的老爷爷,他养伤时随意指点了我几个月,并未正式收徒……”她随即又有些不服气地小声补充,“但我每天都有自己练习的!”
“根骨尚可,悟性也够,缺的是明师系统指点和实战历练。”索蕾娜语气平和,并无轻视,更像一句客观的评价,“侠之一道,并非只有好勇斗狠。明辨是非、知进退、懂策略,同样重要。”
白婉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这位姐姐说话深奥又有道理,还想再问些什么。
索蕾娜却已提起了灯笼,暖黄的光晕映照着她平静的脸庞:“夜色已深,老人家也需收拾安顿,你也早些回去吧。日后行事,多思量几分。”
“啊,哦……”白婉柔虽觉遗憾,但也知道对方言之有理,便再次郑重抱拳,“今日多谢姐姐教诲与相助之恩!白婉柔铭记在心!还未请教姐姐大名?日后若有缘……”
索蕾娜略一沉吟,道:“我姓索。”她并未说全名,显然不欲深交。
“索姐姐!”白婉柔从善如流,笑容重新变得灿烂,带着江湖儿女的爽快,“我叫白婉柔,就住在城南的白家布行!姐姐若在扶摇城有何琐事需要跑腿帮忙,或者想吃点本地特色小吃,都可以来找我!我对这城里可熟了!”
索蕾娜看着她热情明亮的笑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提着灯笼,转身缓步离去,身影很快融入熙攘流转的人潮灯火之中,再也寻觅不见。
白婉柔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了许久,眼中充满了钦佩、向往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今天这场遭遇,虽然惊险,却让她真切感受到了“人外有人”,以及那种真正高手举重若轻的风采。
她默默将“索姐姐”的样子和那神乎其技的铜钱记在心里,这才赶紧转身,更加卖力地帮那老伯收拾残局,并执意将自己身上带的钱分了一大半给老者,让他今晚别再摆摊,早些回家避避风头。
而在不远处的一个卖藕粉圆子的甜品摊旁,索蕾娜停下脚步,要了一碗热气腾腾、洒着桂花糖浆的圆子。
赤丹闻到甜香,立刻精神了,试图把脑袋扎进碗里,被索蕾娜用手指轻轻推开。
【烂好人,还自己贴钱。】赤丹在识海里吐槽,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碗圆子。
“心思纯粹,赤子之心,世间少有,护一护也无妨。”索蕾娜轻声道,用瓷勺舀起一颗晶莹剔透的圆子,吹了吹气,“何况,那草编老人的手艺,确实值这个价。”
她品尝着甜糯的圆子,目光掠过夜市依旧繁华的灯火人间。
夜市的喧嚣仿佛永不停歇,这个小插曲如同投入浩渺湖中的一粒微小石子,涟漪散开后,湖面很快恢复了原状,但或许已在某些人心中播下了不一样的种子。
索蕾娜慢慢地吃着甜品,享受着这扶摇城最平凡也最真实的夜晚,肩头的小红鸟终于如愿以偿地啄到了一小块甜甜的藕粉,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