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阳光和煦,透过薄云洒在扶摇城湿润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些许暖意,驱散了夜间的凉气。
昨夜的喧嚣已然褪去,白日的市井呈现出另一种忙碌而有序的生机,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茶馆里传出的说书声交织成一片。
城东“忘忧居”茶馆,临窗雅座。一个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腰系冰蚕丝绦带的少年正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那只细腻温润的青瓷茶盏盖子,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秀,肤色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富贵豢养出来的、对什么都似提不起劲的慵懒,但细看之下,那双眼底深处藏着些灵动机敏,仿佛洞悉一切却懒得计较。
镇王爷家二公子,池晏殊。
他昨日才到的扶摇城,美其名曰“游学”,实则是躲开边关苦寒和父亲的严管。
对家中安排的所谓正事兴致缺缺,反倒更乐意在这等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泡上一壶好茶,观察人生百态,这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应酬有趣多了。
桌上摆着几样精细茶点:荷花酥、豌豆黄、枣泥山药糕,他却没动几口,只漫不经心地听着茶馆中央,那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某位侠客的传奇段子,手指在桌面上随着醒木落下的节奏轻轻敲击。
【无聊……还不如边关大营里看士兵们真刀真枪操练有意思。】
他在心里嘀咕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阳光照得他有些昏昏欲睡。
他是一名实打实的b级冰武师,这实力在帝都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佼佼者,但他志不在此,修炼纯属家学要求外加天赋确实不错,并未真正沉下心来钻研。
用他爹镇王爷吹胡子瞪眼骂他的话来说,就是“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小聪明一堆,全用在吃喝玩乐和气老子上了”。
正当他琢磨着一会儿去哪家新开的酒楼尝尝本地特色的醉鱼,还是去听说很不错的梨园听听小曲时,茶馆门口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打断了他的遐思。
只见昨日夜里那个嚣张跋扈的锦衣少年——赵蟠,扶摇城赵司马家的宝贝疙瘩,带着两个脸上还带着点淤青、眼神比昨日更显凶悍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赵蟠脸色阴沉,似乎还在为昨晚当街吃瘪的事情窝着一肚子火,一进来就粗声粗气地呼喝伙计,声音刺耳:“快给小爷找个最好的雅间!要临河看景的!磨磨蹭蹭的,没长眼睛吗?”
跑堂的伙计显然认得这位在城中恶名昭着的赵家少爷,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腰都弯了几分:“哎呦,是赵公子您大驾光临!真……真不巧,今日天气好,临河的几间雅座都早有客人订下了,您看二楼靠窗的位置也极清雅,视野……”
“满了?”赵蟠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陡然拔高,“谁占了?哪家的?给小爷我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在这扶摇城,还有小爷我要不到的雅间?”
他嚣张地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二楼那些纷纷皱眉侧目的茶客,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他这般喧哗无礼,顿时打破了茶馆原有的宁静雅致。
不少身着长衫、看似文人墨客的茶客面露不悦,却大多敢怒不敢言,只是默默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
一些行商打扮的人则更是明哲保身,不愿惹事。
池晏殊原本半眯着的懒散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玩味和讥诮。
哦?这不是昨晚那个当街欺负老头子的蠢货吗?看样子是没吸取教训,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跑这儿耍威风来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弧度,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体更舒服地陷进椅子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把瓜子,慢悠悠地磕了起来,完全是一副准备看戏的架势。
伙计一脸为难,冷汗都快下来了,支支吾吾地不敢应声,更不敢真去撵人。
赵蟠越发不耐,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折了面子,竟直接一把推开碍事的伙计,自己蹬蹬蹬上了二楼,目光如同巡视领地般扫视,最终定格在唯一一个还空着的、位置极佳的小隔间。
那隔间并非真的空着,楠木小桌上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君山银针,旁边是一把展开的折扇,扇面上墨迹未干,显然客人只是暂时离开。
赵蟠才不管这些规矩,抬脚就要往里闯。
“这位公子,且慢。”茶馆掌柜闻讯快步赶来,是个穿着体面藏青长衫、眼神精明中透着沉稳的中年人,“实在抱歉,赵公子,这间‘听雨轩’已有贵客了,只是暂时离席片刻。公子您看……”
“放屁!”赵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掌柜脸上,“人不在就是空了!小爷我今天偏要坐这儿!怎么,你们这‘忘忧居’是看不起我赵家,不想开了?”
他身后的家丁也配合地上前一步,肌肉贲张,面露凶光,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怒意,但显然对赵家在扶摇城的权势颇为忌惮,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池晏殊看到这里,觉得这戏码有点低级无趣了。
欺男霸女也就罢了,连个茶馆座位都要仗势强抢,这蠢货的格调真是低得令人发指,简直污染眼睛。
他慢悠悠地将最后一粒瓜子仁丢进嘴里,端起温度恰好的茶杯,呷了一口清香的碧螺春,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因冲突而显得格外安静的二楼:“啧,我说哪来的野狗不好好看门,跑到这清净地界乱吠,真是扰人清静。原来是你这没教养的东西。”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全都带着惊愕、好奇、甚至隐隐的兴奋,聚焦到了这个语出惊人、姿态慵懒的华服少年身上。
赵蟠正趾高气扬,猛地转头,看清说话的是一个衣着华贵、气质不凡却面生的俊秀少年,先是一愣,随即那点愣神迅速被滔天的怒火取代——居然真有人敢当众骂他?!
“你他妈说谁呢?!哪来的不开眼的小白脸,敢管小爷的闲事?!活腻歪了!”他气得面部扭曲,直接红温了。
池晏殊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嗒”一声。
他懒懒地抬眸,那双原本慵懒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上下打量着赵蟠,就像在看什么碍眼的脏东西:“谁接话就说谁。怎么,昨晚欺负老人家没够,踢到铁板吃了亏,不敢去找正主,今天就跑来茶馆撒野找存在感?你爹妈没教过你先来后到的规矩?还是你赵家的家教就是这般……当街撒泼,如同市井泼妇?”
他语速不紧不慢,声音甚至算得上悦耳,却字字带刺,精准狠辣地戳在赵蟠的痛处和那点可怜的嚣张气焰上。
赵蟠气得脸皮紫涨,额头青筋暴跳。他在这扶摇城横行惯了,何曾被人如此当众、如此刻薄地羞辱过?
尤其是对方看起来也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哥,这更让他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和蔑视。
“你找死!”他彻底失了理智,怒吼一声,竟完全不顾场合规矩,对家丁下令,“给我上!撕烂他的臭嘴!打烂他的脸!出了事小爷担着!”
那两个家丁昨日吃了暗亏,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闻言立刻如同得了指令的恶犬,脸上掠过狰狞之色,一左一右恶狠狠地扑向池晏殊,动作迅捷,带起风声,显然是练过合击之术,打算瞬间将这嘴毒的小白脸制服。
池晏殊嗤笑一声,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
就在第一个家丁的手即将抓到他月白云纹锦袍衣领的瞬间,他端着茶杯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微凉的青瓷杯沿上轻轻一敲。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脆响,并非来自茶杯,而是来自那扑来的家丁脚下。
只见以他落脚点为中心,一小片肉眼可见的、晶莹剔透的冰霜瞬间蔓延开来,异常光滑,宛如镜面。
那家丁所有的冲势都变成了灾难,根本收势不住,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惊叫充满了错愕,整个人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地向后仰倒,“砰”地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坚硬的木地板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时竟爬不起来。
另一个家丁一愣,完全没看清同伴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一花。
池晏殊左手看似随意地从碟子里拈起一粒饱满的花生米,指尖微弹。
那粒花生米如同被强弩射出,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打在那第二个家丁的膝弯穴道上。
那家丁只觉得膝盖处猛地一麻一痛,仿佛被冰针刺了一下,整条腿瞬间使不上力,“噗通”一声,竟身不由己地直接单膝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不过呼吸之间。
池晏殊甚至另一只手还稳稳地端着那杯碧螺春,杯中之水平静无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月白袍子纤尘不染,姿态闲适得仿佛刚才只是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
二楼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华服少年……竟然是个武师?!
而且看样子,修为相当不弱。
那瞬间凝结冰霜的手法,分明是极其少见的冰系异武师的手段。
其修为,绝对远在那两个只会蛮力的家丁之上。
赵蟠也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恐惧取代。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只会斗鸡走狗的绣花枕头纨绔子弟,居然有这么诡异强大的手段。
他面色依旧强势,只有指着池晏殊的时候,在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此时害怕的内心:“你……你竟敢动手?!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池晏殊放下茶杯,发出轻轻的“哒”一声,仿佛给这场闹剧按下暂停键。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花生米碎屑,语气慵懒又带着十足的嘲讽,打断赵蟠的叫嚣,“不就是赵家那个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只会仗着家里那点势力欺软怕硬、在外面丢人现眼的草包少爷赵蟠吗?怎么,自己没本事,踢到铁板了,就只会把你爹的名头搬出来吓唬人?赵家真是好家教啊。”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虽然年纪看起来比赵蟠还要小上一两岁,但身量更高,那副慵懒的气质在他站直的瞬间陡然变得有些迫人,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走向脸色煞白的赵蟠,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味的、仿佛猫捉老鼠般的笑容:“要不要试试看,今天你爹的名头,在这‘忘忧居’里,能不能吓住我,让我给你赔礼道歉,再把雅间让给你?”
赵蟠被他步步紧逼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背差点撞到栏杆,脸上闪过明显的慌乱和羞愤。
他再蠢也看得出,对方根本不怕他赵家,甚至对他赵家了如指掌,而且实力深不可测,远非他和带来的这两个废物家丁能抗衡。
继续硬刚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你……你……好!很好!你给我等着!”
赵蟠脸色青白交错,胸膛剧烈起伏,憋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撂下一句毫无新色、苍白无力的狠话,再也顾不上颜面,狼狈地转身就往楼下跑,连还躺在地上哼哼和跪在地上的家丁都顾不上了。
另一个家丁见状,连忙忍着膝盖的酸麻挣扎着爬起来,搀起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同伴,两人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追着自家主子下去了。
茶馆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松气声和窃窃私语。
众人看向池晏殊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充满了惊奇、赞赏,甚至还有几分探究。
掌柜的更是如释重负,连忙上前,对着池晏殊深深一揖:“多谢公子出手解围,小店感激不尽!今日公子的茶钱小店请了,还请公子……”
“行了,清净了就好。”池晏殊却像是嫌麻烦似的摆了摆手,打断掌柜的道谢,重新坐回窗边那个洒满阳光的位置,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制敌、言辞犀利的少年只是众人的错觉。“小事一桩。再给我续壶茶,要你们这最好的‘碧潭飘雪’。”
他吩咐道,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窗外流淌的河水与街景上,对周围的议论和目光浑不在意。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被他举手投足间,以一种近乎戏耍的方式轻易化解。
而这一切,恰好被刚走到茶馆楼下、正准备进来寻个安静处坐坐的索蕾娜看在眼里。
她肩头的赤丹小眼睛眨了眨。
【咦?这手法倒是挺利落。】赤丹在识海里评价道。
索蕾娜目光在池晏殊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袍和他刚才施展的冰系武技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微扬。
“华羽帝国镇王府的二公子,池晏殊……倒是个有趣的。”她轻声自语,并未进茶馆,而是转身,继续她的闲逛。
茶馆二楼,池晏殊似有所觉,朝楼下望去,只看到一个银发红裙的窈窕背影消失在街角,他微微挑眉,并未在意,注意力又回到了说书人那略显夸张的故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