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零四分,床头柜上的闹钟准时震动起来。
沐沐猛地睁开眼,黑暗中那道幽蓝的屏幕光像块浸了水的冰,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铃声不是手机里存的轻音乐,是段模糊的哭声,咿咿呀呀的,像被捂住嘴的婴儿在哭。
她抓起闹钟扔到床尾,塑料壳撞在墙上发出闷响,哭声却没停。这已经是第三周了,每天凌晨四点零四分,这只去年在旧货市场淘来的复古闹钟,总会准时响起她自己的哭声。
“搞什么鬼。”沐沐摸黑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瞬间打了个寒颤。七月的天,卧室里却凉得像开了空调。她捡起闹钟晃了晃,指针卡在四点零三分不动了,哭声还在继续,像是从闹钟内部的齿轮里挤出来的。
上周她换了新电池,拆开后盖清理过灰尘,甚至按说明书恢复了出厂设置。老板说这是九十年代的老款,机械芯混着电子元件,偶尔出点小毛病正常。可再正常的毛病,也不会自己录下主人的哭声当闹铃。
哭声突然停了。
沐沐盯着闹钟屏幕,幽蓝的光映出她眼下的青黑。这三周她几乎没睡过整觉,白天在画室里对着空白画布发呆,晚上刚闭上眼就被那哭声惊醒。昨天青禾来送画具,盯着她的脸问:“你是不是偷偷养了猫?半夜总听见你屋里有小孩哭。”
“哪来的小孩。”沐沐把闹钟塞进抽屉,“可能是水管老化了吧。”
她没告诉青禾,那哭声她太熟悉了。三个月前她在楼梯间摔过一跤,当时疼得蜷在地上哭,声音跟闹钟里的一模一样。
抽屉被她推到一半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沐沐用力一推,“咔哒”一声,抽屉底的木板裂了道缝。她懒得管,转身爬上床,刚裹紧被子,就听见抽屉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指甲在刮木板。
凌晨四点零四分。
沐沐盯着天花板,听着抽屉里的刮擦声,忽然想起旧货市场那个老板。老头当时蹲在摊子后擦眼镜,说这闹钟是从城南老小区收的,原主人搬家时落下的。她当时觉得外壳的碎花图案好看,没多想就买了。
刮擦声停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网状的影子。沐沐数着墙上的挂钟滴答响,数到第二十三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抽屉缝里透出点蓝光。
她猛地坐起来,抽屉是关着的。
第二天沐沐请了假,抱着闹钟去了旧货市场。摊子还在老地方,老头正用抹布擦一个掉漆的搪瓷缸。“老板,你这闹钟有问题。”沐沐把闹钟往摊子上一放,“它总在凌晨四点零四分响,还录了我的哭声。”
老头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姑娘,你说啥?”
“我说它闹鬼。”沐沐的声音有点发紧,“你到底从哪收来的?”
老头的手顿了顿,放下搪瓷缸接过闹钟。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指着背面的碎花图案说:“这不是我卖给你的那个。”
沐沐一愣,凑过去看。闹钟背面的碎花是印上去的,边缘整齐,可她记得自己买的那个,图案是绣上去的,针脚歪歪扭扭的。
“不可能,我一直放在卧室里。”
“真不是。”老头把闹钟还给她,“我卖你的那只,后盖上有个小坑,是我收来的时候磕的。”
沐沐翻到闹钟背面,光滑的塑料壳上确实没有坑。她盯着那只闹钟,忽然觉得手里的东西陌生得可怕。这三周被它折磨得神经衰弱,她竟然没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买的那只。
回到家时青禾正在门口等她,手里拎着袋水果。“我刚去画室找你,阿姨说你请假了。”青禾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闹钟上,“就是这只?看着挺普通的啊。”
“它不是原来那只了。”沐沐掏出钥匙开门,“老板说我手里这个是另一只。”
青禾跟着她进屋,刚踏进门就皱起眉:“你家怎么这么冷?”
沐沐这才意识到,早上出门时关了空调,现在屋里的温度却比外面低了至少五度。她把闹钟扔在茶几上,转身去开窗户,刚拉开窗帘,就看见楼下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正仰着头往她的窗户看。
“那是谁?”青禾凑过来问。
沐沐摇摇头,再往下看时,楼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影子。“可能是错觉吧。”她拉上窗帘,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那女人的脸很白,头发长到肩膀,刚才隔着玻璃看,总觉得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
“对了,”青禾忽然说,“昨天我去你家隔壁送文件,王二狗他妈说,你这屋子前两年死过人。”
沐沐的手顿在窗把手上。她去年搬来的时候,中介说这是新房东第一次出租,之前一直空着。
“说是个女大学生,在屋里上吊了。”青禾压低声音,“就吊在卧室的房梁上,发现的时候都硬了。”
卧室里的凉意顺着门缝渗出来,沐沐打了个冷颤。“你别吓唬我。”
“我哪敢吓唬你。”青禾剥开个橘子,“王二狗他妈说那女生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想不开,凌晨发现的,具体几点记不清了。”
沐沐走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记得早上出门时明明把窗帘拉开了。
“你去看看?”青禾跟过来,“要不今天我陪你住?”
沐沐摇摇头,推开门。卧室里比客厅更冷,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霉味。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的瞬间,墙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别看了,先把闹钟扔了吧。”青禾指着床头柜,“留着怪吓人的。”
沐沐这才发现,早上被她扔在茶几上的闹钟,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床头柜上,屏幕亮着,显示时间是四点零三分。
“它自己回来的?”青禾的声音有点发颤。
沐沐没说话,走过去拿起闹钟。这次她看得很清楚,后盖上有个小小的坑,是磕出来的痕迹。这是她原来买的那只。
两只闹钟,一只在茶几上,一只在床头柜上。一模一样的款式,连碎花图案都分毫不差。
“扔了,现在就扔。”青禾抓起两只闹钟往门口走,“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再喷点消毒水。”
沐沐跟着她下楼,看着青禾把闹钟扔进垃圾桶深处,又倒了半瓶酒精进去。“应该没事了。”青禾拍了拍手,“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可她们都没注意,垃圾桶里的两只闹钟,屏幕同时亮起,指针慢慢转到了四点零四分。
当天晚上,沐沐睡得格外沉。没有哭声,没有寒意,直到凌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摸过手机看时间,四点零四分。
“谁啊?”沐沐裹着被子下床,敲门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用拳头砸门。
“沐沐!开门!是我!”门外传来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
沐沐心里一紧,赶紧拉开门。青禾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眼泪,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青禾把手里的东西举到她面前,是那只带坑的闹钟,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正在播放那段哭声。“它在我家响了。”青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明明把它扔了,刚才它突然出现在我枕头边,四点零四分,准时响了。”
哭声从闹钟里钻出来,比之前更清晰了,能听出是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呜咽。沐沐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她的哭声。
“不止这个。”青禾指着楼道,“你看。”
沐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走廊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黑暗中,每隔几步就放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闹钟,屏幕全亮着,都在播放那段哭声。从楼梯口一直排到她家门口,少说有十几只。
“我刚才跑过来的时候,看见它们一个个从墙里冒出来。”青禾抓住她的胳膊,手凉得像冰,“沐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哭声突然变得尖锐,所有闹钟的屏幕同时闪烁起来,幽蓝的光忽明忽暗,照得走廊像个晃动的棺材。沐沐拽着青禾往屋里退,关门的瞬间,她看见楼梯转角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长头发垂下来遮住脸,手里也拿着一只闹钟。
“锁门!快锁门!”青禾尖叫着去拧门锁,可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
闹钟的哭声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个女人在耳边哭。沐沐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看着那些从门缝里渗进来的蓝光,突然想起老头说的话。
“那女生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学画画的。”
“凌晨发现的,具体几点记不清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青禾:“那个上吊的女生,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王二狗他妈没说……”青禾的话没说完,突然盯着沐沐的身后,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后面……”
沐沐慢慢转过头,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了只闹钟,屏幕亮着,里面映出个模糊的人影。一只苍白的手从屏幕里伸出来,指尖泛着青黑,指甲缝里全是泥。
那只手悬在“播放”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沐沐看着那只手,突然认出手腕上戴着的红绳,跟她去年丢的那只一模一样。绳子上串着颗小银珠,是她生日时青禾送的。
“是你吗?”沐沐的声音在发抖,“白宛儿?”
白宛儿是她的大学室友,也是学画画的。去年冬天在宿舍上吊了,也是凌晨发现的,四点零四分。
那只手顿了顿,慢慢按了下去。这次响起的不是哭声,是段模糊的录音,能听出是两个女生在吵架。
“你凭什么动我的画?”是白宛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就是借鉴一下吗?至于这么小气?”另一个声音很像沐沐自己。
沐沐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去年白宛儿参加全国画展,她偷偷改了白宛儿画里的几个细节,用自己的名字投了稿。后来她拿了奖,白宛儿却因为“抄袭”被学校处分,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她一直以为没人知道,可白宛儿的闹钟知道。这只闹钟是白宛儿的遗物,那天在旧货市场,老板说从城南老小区收的,白宛儿家就住在那。
“对不起……”沐沐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地板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鬼迷心窍了……”
屏幕里的手缩了回去,露出张苍白的脸。白宛儿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却向上弯着,像是在笑。
“四点零四分。”白宛儿的声音从闹钟里飘出来,轻飘飘的,“我等了你一年了。”
走廊里的闹钟开始一个个熄灭,青禾瘫坐在地上,看着沐沐手里突然多出来的画稿——是她去年获奖的那幅,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签名,被人用红笔圈起来,改成了“白宛儿”。
沐沐终于明白,那些哭声不是白宛儿的,是她自己的。是她这一年来,午夜梦回时不敢承认的愧疚,被白宛儿的闹钟录了下来。
闹钟的屏幕暗下去了,最后亮起的是一行小字:“我的画,该还给我了。”
晨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卧室里的寒意慢慢散去。沐沐看着手里的画稿,又看了看青禾,发现她的脖子上戴着条红绳,串着颗一模一样的银珠。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沐沐问。
青禾低下头,眼泪砸在地板上:“宛儿出事前给我发过信息,说她在闹钟里录了音……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
怕她像对白宛儿那样,抢走本该属于青禾的东西。沐沐想起去年画展后,青禾画的那组静物,跟她后来参展的作品惊人地相似。
床头柜上的闹钟彻底暗了下去,像块普通的塑料壳。沐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暖洋洋的。楼下的垃圾桶里,两只闹钟已经不见了。
那天之后,沐沐把获奖证书寄回了组委会,承认了自己的抄袭。她去了白宛儿的墓地,把画稿烧给了她。
再也没有闹钟在凌晨四点零四分响起,可她总会在那个时间醒来,听着窗外的风声,像有人在轻轻哼着歌。
青禾后来搬来跟她一起住,卧室里放着两只新的闹钟,都是正常的铃声。只是偶尔在午夜,她们会听见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摆弄抽屉,想找什么东西。
沐沐知道,那是白宛儿回来看看。看看她的画,终于回到了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