畎亩记
我总觉畎亩该是有体温的。不是砖石灶膛的灼热,也不是井水的沁凉,是更绵密、更贴骨的温,像裹在稻穗里一整个夏天的阳光,你伸手去握,只触到一片软,软里裹着说不清的实——那是没被化肥催熟的实,没被机器碾过的实,是晨光刚漫过田埂时,沾在裤脚的那缕泥腥气里藏着的温。
去年芒种,我去了皖北的稻乡,不是为寻“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是为找一片还留着人工插秧痕迹的畎亩。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姓陈,裤腿总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鲜的泥点,说话时带着皖北的厚重气。他说:“你要找的那片‘老秧田’,早没多少年轻人愿种了,就剩我们几个老骨头守着,连插秧的木秧马都快成古董了。”我递他一壶刚晾好的绿豆汤,搪瓷壶带着温吞的凉,他接过去猛灌了一口,说:“这田啊,连风都带着劲,夏天的风刮过稻穗,能卷着稻花的香,还有我们弯腰插秧时的喘气声,听着就像跟老祖宗的日子对上了。”
我们踩着田埂往深处走,路是被双脚踩实的泥路,埂边的野草沾着露水,蹭在裤脚上,凉丝丝的,像给腿上挂了串小珠子。越往田里走,稻苗的清香越浓,远处的水洼里,几只白鹭低着头啄食,翅膀一振,带起的水珠落在稻叶上,“嗒”地一声,像在给畎亩敲着拍子。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陈老汉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一片齐腰深的稻田:“到了,这就是老秧田,你看那稻苗的行距,都是我们用手量着插的,不像机器插的那样齐整,却透着股活气。”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片翠绿的稻田,稻苗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群站在水里的绿娃娃。田埂边放着个旧木秧马,木头被岁月浸得发黑,上面还沾着干了的泥块,像给木头上了层褐色的釉。陈老汉蹲下来,用手拨了拨稻苗,指腹蹭过稻叶上的绒毛:“你看这稻苗,根扎得深,秆子也壮,机器插的苗看着齐,根却浮在表面,经不住风吹。”我也蹲下来,摸了摸稻叶,指尖能感受到细细的绒毛,还有稻苗里藏着的温,像握着一团刚晒过太阳的棉絮。
水田里的泥很软,踩下去能没过脚踝,泥里裹着水草的根、小虫子的壳,还有去年稻茬的碎末,踩在脚下,像踩在一床旧棉絮上。陈老汉走进田里,弯腰做起了插秧的动作,手一伸一缩,像在水里跳着慢舞:“以前芒种前后,这田里全是人,男人们弯腰插秧,女人们送水送饭,孩子们在田埂上追着跑,中午歇晌的时候,大家坐在秧马上,啃着白面馍,聊着今年的收成,那日子,累是累,却透着股踏实。”
我们在田埂上待了约莫两个钟头,太阳慢慢升到头顶,稻叶上的露水早被晒干,空气里的热气裹着稻花香,黏在皮肤上,像涂了层薄蜜。陈老汉从田埂边的布袋里掏出个粗瓷碗,倒了些绿豆汤递给我:“喝点水,别中暑了,这田埂上的日头,毒着呢。”我接过碗,喝了口绿豆汤,凉意在喉咙里散开,混着稻花的香,心里觉得格外清爽。
从皖北稻乡回来后,我总爱往有农田的地方去。有次在豫东的平原,我找到一片种着小麦的畎亩,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麦穗在风里晃,像一片翻涌的绿浪。田埂边坐着个戴草帽的老奶奶,手里拿着个竹篮,正摘着埂边的野菜。看见我过来,她笑着招手:“姑娘,过来歇会儿吧,这日头毒,别晒坏了。”
我走过去,坐在老奶奶旁边的田埂上,草帽的阴影挡住了阳光,身上顿时凉快了不少。老奶奶递给我一把刚摘的荠菜:“这菜嫩着呢,回家焯焯水,拌点香油,好吃得很。”我接过荠菜,叶子上还沾着泥点,透着股新鲜的土腥气。老奶奶指着麦田说:“这麦子是我跟老伴儿种的,种了一辈子地,就喜欢看着这庄稼从发芽到成熟,心里踏实。”
她跟我讲,以前种麦子全靠人力,耕地用牛,除草用手,收割的时候,全家人都要下地,割麦、捆麦、打场,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有了机器,耕地用拖拉机,收割用联合收割机,省了不少力,可她还是习惯自己下地除草,说机器除不干净,会伤了麦子的根。“你看这麦地里的草,得用手拔,连根拔起,才不会再长出来。”老奶奶说着,弯腰拔起一棵杂草,根上带着湿泥,像一串小小的糖葫芦。
我跟着老奶奶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看着她拔草,听她讲种庄稼的门道,心里觉得格外平静。远处的麦田里,几个农民正开着拖拉机耕地,机器的轰鸣声在平原上回荡,可我总觉得,在这轰鸣声背后,藏着些更细碎的声音——是老奶奶拔草时“噗”的一声,是麦穗在风里“沙沙”的响,是田埂边的虫鸣,这些声音像畎亩的呼吸,让这片土地充满了活气。
今年秋分,我去了江南的水乡,不是为寻“小桥流水人家”的雅致,是为找一片种着水稻的畎亩。向导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姓周,穿着蓝布衫,头上包着块蓝头巾,说话带着江南的软绵气。她说:“你要找的那片‘水秧田’,在太湖边,是我们村里最后一片人工插秧的稻田,现在只有我奶奶那辈人还会种。”
我跟着周姑娘往太湖边走去,路是铺在田埂上的石板路,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路边的稻田里,稻子已经黄了,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秆子,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走了约莫一个钟头,我们来到一片稻田边,周姑娘指着田里正在忙碌的几个老人说:“你看,那就是我奶奶她们,正在收割水稻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几个老人弯着腰,手里拿着镰刀,一刀一刀地割着稻子,稻秆倒在田里,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周姑娘的奶奶看见我们,直起腰笑着打招呼:“阿周,带客人来啦?快过来歇会儿,刚割的稻子,还带着太阳的香呢。”
我走过去,蹲在田边,摸了摸刚割下来的稻穗,稻粒饱满,带着温温的热,像握着一把小太阳。周奶奶递给我一把稻穗:“你试试,把稻粒搓下来,生吃也甜。”我接过稻穗,放在手里搓了搓,稻粒落在掌心里,小小的,圆圆的,放进嘴里嚼了嚼,带着淡淡的甜,还有股阳光的味道。
周奶奶跟我讲,以前江南水乡种水稻,要经过育秧、插秧、除草、施肥、收割等好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离不开人。现在虽然有了机器,可她们还是喜欢用老方法,说这样种出来的水稻,米香更浓,吃着更有嚼劲。“你看这稻子,得用镰刀割,机器割的稻茬太高,会浪费粮食,也会伤了田里的土。”周奶奶说着,又弯下腰,继续割稻子,动作熟练得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
我们在田边待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稻子也割得差不多了。老人们把割下来的稻子捆成捆,扛到田埂上,准备运回家打场。周姑娘的爷爷赶着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木车过来,木车上铺着稻草,老人们把稻捆放在车上,老黄牛“哞”地叫了一声,慢慢往前走去,木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咯吱”响,像在给这片畎亩唱着歌。
有次我去旧货市场,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旧的木犁,犁头是铁做的,已经锈迹斑斑,犁杆是木头的,上面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划痕。摊主是个老头,说这木犁是从苏北的农村收来的,以前是农民用来耕地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把木犁买了回来,放在院子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布擦一擦犁杆上的灰尘,摸一摸犁头上的锈迹,总觉得这木犁也藏着畎亩的温——是犁杆上的划痕,是犁头上的锈迹,是它曾经在田里翻起的泥土,是连岁月都磨不掉的踏实。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一本旧的农事日历,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封面是牛皮纸做的,已经泛黄了,上面用毛笔写着“农事备忘”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我翻开日历,里面记着各种农事活动的时间,比如“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芒种插秧,夏至施肥”,还有一些爷爷用红笔标注的注意事项,比如“今年雨水多,要注意排水”“这块地适合种小麦,产量高”。
日历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爷爷在田里耕地的样子,他牵着一头老黄牛,手里扶着木犁,脸上带着笑容,身后是一片刚耕好的土地,泥土翻着新鲜的浪。照片的背面,爷爷用钢笔写着几行字:“1976年春,耕完这亩地,就能种玉米了,今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我看着照片,想起在皖北遇到的陈老汉,想起在豫东遇到的老奶奶,想起在江南遇到的周奶奶,突然觉得,爷爷那时候,也在一片畎亩里,用自己的双手,播种着希望,收获着踏实。那些在畎亩里的日子,像皖北的稻苗,像豫东的小麦,像江南的水稻,都藏着畎亩的温,藏着岁月的实,藏着没说出口的热爱。
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田里干活。那时候我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田埂上玩,看着爷爷弯腰除草、施肥、收割。爷爷会时不时地直起腰,喊我过去,递给我一个刚摘的西红柿,或者一把新鲜的黄瓜,说:“尝尝,刚从地里摘的,甜着呢。”我咬着西红柿,甜汁在嘴里散开,混着泥土的香,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中午的时候,奶奶会提着饭篮来送饭,饭篮里装着白面馍、炒青菜,还有一碗鸡蛋汤。我们坐在田埂上,就着田边的风吃饭,爷爷会跟我讲种庄稼的道理,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说“人要像庄稼一样,脚踏实地,才能长得壮”。那时候我不懂,觉得爷爷说的都是大道理,可等我长大了,走过很多路,遇到很多事,才知道爷爷说的是对的,畎亩教会我们的,不仅是怎么种庄稼,更是怎么做人,怎么活得踏实、活得有意义。
我总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畎亩。它可能是你小时候跟着爷爷种过的那片田,可能是你在乡下看到的一片麦田,可能是你在书里读到的一片稻田。不管它在哪里,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它都会一直藏在你的心里,像一个温暖的港湾,在你迷茫、浮躁的时候,给你力量,让你想起踏实的滋味。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爷爷的田里。田里的小麦长得正旺,绿油油的,爷爷牵着老黄牛,扶着木犁,在田里耕地,我跟在后面,捡着地里的小石子。爷爷回头看见我,笑着说:“孩子,过来,我教你耕地。”我跑过去,扶住木犁,爷爷在旁边指导我,怎么用力,怎么掌握方向。老黄牛慢慢地往前走,木犁在田里翻起新鲜的泥土,泥土的香飘在空气里,像一首踏实的歌。
我醒了,窗外的月光正照在院子里的木犁上,犁杆上的划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爷爷脸上的皱纹。我走到院子里,摸了摸木犁,能感受到它的温,像爷爷的手。我知道,不管时光怎么流逝,不管我走到哪里,爷爷的教诲,畎亩的温,都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现在,我常常会去乡下的田里走一走,看看农民们种地,听听他们讲种庄稼的故事,闻闻泥土的香、庄稼的香。有时候,我会带着爷爷的农事日历,坐在田埂上,翻着日历,想象着爷爷当年种地的场景,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我想,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的畎亩,写更多关于畎亩的故事。因为我知道,畎亩是永远也看不完的,是永远也感受不尽的,它像天上的太阳,像地上的泥土,像身边的空气,一直都在,一直都给我们温暖,一直都给我们力量,陪伴我们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岁岁年年,成为我们生命里最踏实的依靠,最温暖的记忆。
有次我去皖北稻乡故地重游,发现那片老秧田还在,陈老汉的儿子接过了父亲的锄头,继续在田里种水稻。他还在田埂边放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老秧田体验区”,吸引了很多城里的人来体验插秧、收割。我走过去,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在陈老汉儿子的指导下插秧,虽然动作很生疏,插的秧也歪歪扭扭,可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像一群找到了乐趣的孩子。
陈老汉坐在田埂上,看着年轻人插秧,手里拿着个旱烟袋,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看见我过来,他笑着说:“姑娘,你又来了?你看,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这田了,我们的老手艺,不会失传了。”我点了点头,坐在陈老汉旁边,看着田里忙碌的身影,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心里觉得格外开心。原来,畎亩的温是会传承的,是会被更多人记住的,不管时代怎么发展,不管社会怎么进步,人们对土地的热爱,对踏实生活的追求,永远都不会变。
又过了些日子,我在豫东的平原上,遇见了之前给我摘荠菜的老奶奶。她的孙子从城里回来,带着媳妇和孩子,一家人在田里收小麦。孙子开着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里穿梭,媳妇和孩子在田埂上帮忙捡麦穗,老奶奶坐在田埂上,看着一家人忙碌的身影,脸上笑开了花。看见我过来,老奶奶笑着说:“姑娘,你看,现在收麦子多方便,可我还是让他们捡捡麦穗,不能浪费粮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看着老奶奶一家幸福的样子,心里觉得暖暖的。原来,畎亩不仅能给我们带来粮食,还能给我们带来亲情,带来幸福,带来生活的希望。
现在,我常常会把爷爷的农事日历带在身边,每当我遇到困难,感到迷茫的时候,我就会翻开日历,看看爷爷写的那些农事记录,想想爷爷在田里踏实干活的样子,心里就会充满力量。我知道,爷爷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对土地的热爱,对生活的踏实,一直都在陪伴着我,指引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
我想,这就是畎亩的意义吧。它不仅是一片种植庄稼的土地,更是我们心灵的归宿,是我们精神的寄托。它藏着岁月的智慧,藏着生活的踏实,藏着生命的力量。它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找到一份平静;在浮躁的社会里,守住一份踏实;在迷茫的人生中,看到一份希望。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默默地守护着我们,陪伴着我们,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力量,让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稳,走得更远。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月光还在静静地照着大地,院子里的木犁、爷爷的农事日历,都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像在诉说着与畎亩有关的故事。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有很多人走进田里,开始新一天的劳作,他们会在畎亩里播种希望,收获幸福,把对土地的热爱,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而那些藏在畎亩里的温,那些刻在畎亩里的实,也会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成为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