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双年展的开幕如同投入滚油的一勺冷水,瞬间炸开。镁光灯、名流、评论家、好奇的观众、举着自拍杆的网红……喧嚣的人潮涌入展馆,将平日冷清的殿堂变成沸腾的漩涡。
《信道》所在的主厅,因其庞大的体积和开幕前就流传出的“晦涩”、“令人不安”的传闻,反而成了最热门的打卡点之一。人们排着队,带着或好奇、或猎奇、或准备接受“艺术洗礼”的表情,钻进那个由电子骸骨和冰冷光线构成的迷宫。
徐明和林小雨站在展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看着人群涌入他们的“作品”。他们没有像其他参展艺术家那样,被簇拥着接受采访、讲解创作理念。策展人尊重了他们“不愿过多曝光”的意愿,只在展览画册上留下简短的、近乎谜语的艺术家陈述:“《信道》——关于被传输、被干扰、被聆听与失语的声音考古现场。”
实际上,他们几乎无法开口解释。任何关于“监听”、“信号”、“系统操控”的具体指涉,都可能触碰雷区。他们只能沉默,让装置自身去言说,去承受千百种误读、曲解或(他们期待的)偶尔一现的深刻共鸣。
迷宫内部,声景发挥了预想中的效力。有人进去不到一分钟就捂着耳朵仓皇逃出,抱怨“头疼”、“压抑”;有人则流连忘返,试图分辨声音中隐藏的“密码”,在社交媒体上发布长篇大论的解读,从福柯的权力话语分析到当代人的信息焦虑症,脑补出远超创作者本意的宏大叙事;更多的人,只是带着一种“我体验过了”的满足感,在出口处打卡拍照,将《信道》的阴郁迷宫作为自己时尚品味的另类背景板。
这就是艺术的场域:一部分是真诚的探索与表达,一部分是精心的表演与误读,更大一部分,是喧嚣的消费与遗忘。
方哲带着小型摄影团队也在现场,他镜头捕捉的不是装置本身,而是装置前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反应、交谈、甚至不经意流露的迷惑或不适。对他来说,《信道》引发的“观看效应”,比装置本身更接近《星痕之下》想要探讨的主题——当个人的创伤与秘密被置入公共空间,它会如何被观看、被消化、被转化为新的叙事?
开幕式的喧嚣中,徐明注意到几个特别的参观者。他们不像普通观众那样走马观花或拍照,而是在某些声音片段前长时间驻足,神情专注,甚至拿出专业录音笔贴近扬声器收录,或者用手机拍摄数据流影像的细节。他们的穿着低调,气质冷峻,像是某些专业领域的研究者,或者……别有用心的调查者。
其中一人,在出口附近,目光锐利地扫过角落里的徐明和林小雨,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然后便消失在人群中。没有交谈,没有名片,只是一个眼神。
是“深海”的人?还是其他方面(警方、调查记者、竞争对手)的关注?无法分辨。
双年展带来的关注度是双刃剑。除了那家海外音乐节的正式邀请,《回响》厂牌的数字专辑销量迎来了一个小高峰。一些真正严肃的文化媒体开始约稿,希望他们能谈谈创作与时代的关系。甚至有两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邀请他们去做非正式的讲座或工作坊。
与此同时,网络上关于他们“故弄玄虚”、“消费苦难”、“艺术幌子下的自我标榜”的批评声也再次响起,虽然规模不大,但言辞尖刻。某位以毒舌着称的艺术评论家在专栏里写道:“《信道》试图扮演时代的听诊器,但最终只听到自己矫情的回声。将个人不幸上升为普遍隐喻,是当代艺术最常见的懒惰与傲慢。”
这些声音,他们已经学会部分屏蔽。更让他们在意的,是那个“深蓝频率”的变化。在双年展开幕前后,监听设备捕捉到的信号脉冲,明显变得更加规律、密集,甚至出现了新的、短暂的数字编码序列(依旧无法破译)。仿佛那个隐藏的系统,也“知道”他们被推到了更显眼的位置,并相应地调整了自身的“通讯”状态。
“潮汐”在变化。但他们仍然不知道,这变化意味着逼近的危险,还是某种……机会?
双年展进行到第二周,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观众”出现了。
那天下午,展厅人流量稍减。徐明正在调整迷宫内一个接触不良的投影设备,林小雨在外面协助工作人员更换介绍展板。一个穿着朴素、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助手的陪同下,缓步走进了《信道》的迷宫。
老者看得很慢,很仔细。他在那些模拟数据流的投影前站立良久,眉头微蹙,又侧耳倾听那混合了监听脉冲的背景音。他并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很快离开,而是在迷宫中反复走了两遍,最后,在出口处,他的目光与刚刚从内部出来的徐明相遇。
老者走上前,伸出手,声音温和:“是徐明先生吧?鄙人姓秦,秦怀远。对你们的作品,很感兴趣。”他的手掌干燥有力,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又奇异地没有压迫感。
秦怀远?这个名字,徐明和林小雨并不熟悉。但一旁的策展助理脸色微变,低声对林小雨说了句什么。林小雨瞳孔一缩——秦怀远,某国家级文化基金会的副主席,同时也是几家大型跨国文化投资机构的幕后重要顾问,在文化艺术和资本领域,都有着举足轻重却极其低调的影响力。他几乎从不公开露面,更少对具体作品发表意见。
“秦先生过奖。”徐明谨慎回应。
“不是过奖。”秦怀远摆摆手,示意助手稍微退开,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展厅,“《信道》……很有意思。它试图捕捉的,是一种‘系统性的噪音’,对吧?不仅仅是娱乐工业的,更是整个时代信息结构深处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嗡鸣。你们把它做成了可体验的‘空间’,这需要勇气,也需要……相当独特的个人经验作为底本。”
他的话,看似评论艺术,却句句点中要害。
“我们只是尝试表达一些感受。”林小雨接话,同样谨慎。
秦怀远看向她,点了点头:“感受很珍贵,尤其是未被完全‘规训’的感受。我年轻时,也做过一些声音实验,试图记录那个变革年代里,人心深处无法被宏大叙事涵盖的细微颤动。”他顿了顿,话锋微转,“艺术可以是一种保存。保存记忆,保存质疑,保存那些可能被主流叙事冲刷掉的‘不和谐音’。当然,保存本身,也需要智慧和……恰当的方式。”
他话里有话。是在暗示他们作品中的“危险”成分?还是在提供某种……隐晦的认可或告诫?
“不知秦先生有何指教?”徐明直接问道。
秦怀远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长辈看待有棱角晚辈的宽容:“指教谈不上。只是觉得,你们的路还很长,也会遇到更多的……‘信道干扰’。有些干扰,靠艺术本身是屏蔽不了的。或许,可以考虑,让你们的‘声音’,通过更多元、更坚固的‘信道’传播出去。当然,这只是一个老观众不成熟的想法。”
他没有再多说,留下两张质地精良、只印有名字和私人邮箱的名片,便带着助手离开了。从头到尾,没有提周世琛,没有提“深海”,甚至没有提任何具体的“帮助”或“合作”。但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和话语中潜藏的深意,比任何明确的许诺或威胁,都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想干什么?”人走后,林小雨低声问。
“不知道。”徐明捏着那张名片,感觉比黑色卡片更沉重,“可能是欣赏,可能是试探,也可能……是想收编,或者至少,把我们纳入某种他能理解的、可控的‘艺术生产’范畴。”
秦怀远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复杂棋局的、分量不明的棋子。他代表的,是另一股与“深海”可能并行、也可能交织的、更加庞大而正统的力量——文化与资本合法结盟的权力结构。
接下来的日子,《信道》引发的讨论热度渐渐回落,归于艺术圈内部更专业的评议。徐明和林小雨的生活,似乎又要回到创作、应付零星事务、监听“深蓝频率”的日常轨道。
然而,一封来自海外音乐节的正式合同,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合同条款专业而优厚,不仅涵盖演出、差旅,还包括一笔可观的创作委约金,用于为音乐节创作一部与当地环境结合的新作品。条件非常诱人,几乎是独立音乐人梦寐以求的突破机会。
但合同的附件里,有一条不起眼的补充条款:“艺术家需确保其演出内容及公共言论,不涉及对任何特定商业实体、文化机构或政府部门的未经验证之指控,并符合音乐节所在地及国际巡演途经地的相关法律法规及文化政策要求。”条款措辞严谨,是大型国际活动常见的风险规避条款,但放在他们身上,却有了别样的意味。
几乎同时,方哲那边传来消息:《星痕之下》终于找到了一家颇具声望的独立纪录片发行商,对方对影片的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高度认可,愿意投资进行后期精修,并计划送往几个重要的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但发行商也提出,希望影片能“适当调整”某些过于敏感或指向不明的段落(尤其是“深潜”章节的部分内容),以“确保更广泛的传播和积极的社会影响”。
艺术的橄榄枝,开始附带柔性的、却同样强大的规训力量。
与此同时,监听设备里,那规律而密集的“深蓝频率”脉冲,在某天深夜,毫无征兆地……中断了。不是信号减弱,是彻底的、长时间的静默。持续了整整四十八小时。
这种静默,比持续的噪音更让人心悸。是系统故障?是“潮汐”的低谷?还是……某种行动开始前的“无线电静默”?
徐明和林小雨坐在工作室里,面前摊开的是音乐节合同、发行商的修改建议、秦怀远的名片,耳边是监听设备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依旧喧嚣,霓虹闪烁。
他们仿佛站在多条汹涌暗流的交汇处。一边是国际艺术舞台的诱惑与规训;一边是纪录片将他们的故事推向更广视野的机会与修剪;一边是秦怀远代表的、深不可测的高层文化资本力量的隐约招手;另一边,则是“深海”频率诡异的静默,以及王栋失踪前“风紧,扯呼”的警告。
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往某种“成功”,但也可能通向新的、不同形态的“吞噬”或“规训”。
而他们自己内心真正想走的路呢?那用音乐和装置艰难构建的、试图保存真实记忆与复杂感受的路径,在这些庞然大物般的“选择”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模糊。
“我们……”林小雨看着窗外,声音轻得像叹息,“好像离最初那个只想唱歌的舞台,越来越远了。”
徐明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吉他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琴弦的振动通过琴身传递到胸口,带来一丝细微的、熟悉的共鸣。
是的,远了。但这一路挣扎、恐惧、见证、背负的一切,也已经深深烙进了他们的生命,成为他们再也无法剥离的底色,也成了他们如今所有表达的源头。
暗流交汇,喧嚣未止。真正的抉择,或许并不在于选择哪一条外界提供的“路”,而在于,如何在这多方力量的拉扯与自身的坚持之间,找到那个继续发出属于自己“声音”的、极其微小的平衡点。
监听设备的耳机里,依然是一片空白噪音。但那片噪音之下,是否正酝酿着下一次,更未知的“潮汐”?
长夜未央,航道迷离。而他们的船,仍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