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回音:档案员的独白
我是吴明启。
这个名字,在大多数场合,等同于市档案馆特别顾问,地方文献与口述史研究中心的学术指导,一个即将退休、专注于故纸堆、温和而无害的老学究。镜片后的眼睛看久了会有些浑浊,那是长时间凝视微小字迹和泛黄影像的后遗症。手指上常沾着档案修复专用的特制浆糊和防酸纸屑的淡香。我的世界,理应由樟脑丸气味、恒温恒湿的库房、以及索引卡片上工整的铅字构成。
至少,在阳光下理应如此。
茶社那次会面,是我安排的。当然,不是我亲自去。送信的是小沈,跟了我快十年的助手,背景干净得像蒸馏水,行事稳妥得像瑞士钟表。她只需要递出那个信封,不多说一个字,然后离开。信封里的内容,是我花了几个晚上斟酌字句的结果。不能太软,软了显得心虚,压不住那两个浑身是刺、眼里藏着惊弓之鸟般警惕的年轻人。也不能太硬,硬了容易激起不顾一切的反弹,他们手里那点东西,像淬了毒的碎瓷片,胡乱挥舞起来,谁知道会扎到谁,溅起多脏的泥。
选项A,b,c。清晰,冷酷,符合“上面”某些人喜欢的办事风格——把复杂的人事简化为可操作的流程。我知道他们大概率不会选A,那等于自我阉割,不符合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所展现出的那点可笑的“骨气”。b是留给莽夫和烈士的,他们看起来还没那么傻。c,那条看似有商量余地的窄缝,才是留给聪明人,或者说,留给还有所牵挂、还想“做点事”的人的。
果然,他们试探着伸出了脚。要“诚意验证”。很聪明,也很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不轻信,用自己掌握的信息碎片来反向测试信息的真实性与对方的掌控力。
“白桦”和“青石”。这两个化名从我口中念出时,带着久远岁月积下的灰尘味。“白桦”早就消失在太平洋彼岸的某个华人社区里,据说开了间小超市,日子平淡。“青石”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名片上的头衔光鲜亮丽,偶尔在行业论坛上高谈阔论“内容为王”、“匠人精神”,谁能想到他早年那双沾过不明资金的手?提供这两个名字,无伤大雅,就像从故纸堆里翻出两枚生锈的别针,展示了“我们确实知道些旧事”的姿态,又不会触动任何敏感的神经。
吴明启本人的时间线?更是简单。那几年,我发表论文,参加学术会议,扮演着一个尽职的、沉浸在历史尘埃中的学者。所有痕迹都光明正大,经得起最严格的审查。真正的动作,从来不在阳光下。
第三项,关于王栋的影像。这是关键,也是风险。动用了那条“信道”,非常规手段。但值得。必须让他们相信,筹码是真实的,是有分量的。王栋……那个固执的老摇滚炮,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关了他这么久,软的硬的都试过,只撬出一些边角料,核心的东西咬死了不吐。但他还活着,还有用。让他举着“新征程”的纸条,那张疲惫却未屈服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无声地诉说抵抗。这画面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足以让屏幕另一端那两个年轻人,心绪翻腾,夜不能寐。
他们交出了那段处理过的录音。很谨慎,抹得干干净净。但“管道”、“洗钱”这些词,像幽灵的钥匙,轻轻一转,就能打开记忆里许多尘封的抽屉。够了,对现阶段来说,够了。这是一次成功的“接触确认”和“信息性质采样”。
接下来,是更细致的“交易”。我拟定了清单:要“星光渠”早期的非银行渠道代号,关联的文化项目名。这些信息,像散落的历史拼图块,本身不构成直接威胁,但能帮助“上面”厘清某些早已模糊的脉络,评估当年那些“操作”的规模、路径和可能遗留的隐患。作为交换,给出“青石”转型初期遇到的两次“挫折”细节。这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是系统如何“规训”异己、将其纳入可控轨道的微型案例。对那两个年轻人来说,或许能帮助他们“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虽然这种理解往往伴随着更深的无力与寒意。
这很公平。至少在表面上。
但我清楚,这所谓的“交易”,本质是一场精密的“信息驯化”和“风险评估”。通过一次次交换,逐步摸清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少料,料的成色如何,来源是否可靠,以及……他们自身对这套“游戏规则”的适应程度和潜在威胁等级。王栋是吊在前面的胡萝卜,也是测试他们底线和软肋的温度计。
档案馆的库房深处,不止有故纸堆。还有一些特殊的“藏品”,不属于任何公开目录。它们被收存在特制的防磁柜里,编号方式自成体系。那里有“星光计划”的部分原始会议纪要(残缺的),有周世琛海星娱乐某些异常账目的复印件(来源不明),有王栋和“逆光”早期成员的一些背景调查报告(来自某个已解散的部门),甚至……有关于“深蓝枢纽”这个代号最早出现在内部简报上的零星记录,旁边用红笔标注着大大的问号和“待查”。
我管理着这些“记忆”,或者说,这些“证据的幽灵”。我的职责,不是让它们重见天日,而是确保它们被妥善“归档”,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被安全地“调用”或“解释”。有些记忆需要被强化,塑造成集体叙事;有些需要被弱化,悄然湮灭;还有一些,像王栋和徐明林小雨这样,处于危险的灰色地带,需要被“观察”、“引导”和“评估”,必要时进行“无害化处理”。
那个不断在“深蓝频率”背景震颤里重复的“王”字编码,技术部门早就捕捉到了。源头无法精确定位,信号特征古怪,像是用极其简陋的设备,强行嵌入到那个保密频段的谐波里。是谁?王栋自己?他有这个本事吗?还是“深海”网络内部其他心怀不满的“鼹鼠”?或者是……境外某些一直对该网络感兴趣的力量在尝试接触?
无法确定。但这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彻底搞清楚之前,最好的办法是……利用它。所以我们顺水推舟,用它来传递了王栋的验证影像。一方面展示了我们对“信道”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把这个“不稳定因素”纳入了我们控制的“交易”流程,给它套上了缰绳。
徐明和林小雨,他们以为自己是在黑暗中摸索,试图用一点点微光去交换王栋的自由和历史的碎片。他们错了。他们踏入的,是一个早已布置好的观察室。四周是单向玻璃,他们每一个表情,每一次抉择,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会被记录、分析、评估。
他们的音乐,他们的装置艺术,他们那种试图用抽象声音去铭刻真实伤痛的笨拙努力……我偶尔会听,会看。不能说毫无触动。那里面有一种 raw(原始)的力量,一种未被完全驯服的愤怒和悲伤,这在当下过于光滑的文化景观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珍贵。从纯粹的档案管理员角度,我甚至觉得,这种 raw 的记忆载体,比那些精雕细琢的正史,更接近某些历史的“地质层”真实。
但 sentiment( sentimental,感性)是危险的,尤其在处理“不稳定信息源”时。我的工作不是欣赏艺术,而是评估风险,管理记忆,维持某种脆弱的平衡。
他们下一次会交出什么?能交出多少?会提出什么新的要求?王栋还能撑多久,能配合到什么程度?“上面”对这次“接触评估”的耐心又有多久?
这些问题,没有现成答案。就像修复一件脆弱的古籍,每一次下笔补全缺失的字句,都需要极度的谨慎,因为一旦错了,就再也回不到原貌。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我的办公室在档案馆大楼的高层,俯瞰着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故事,一段记忆,一些不愿或不能言说的秘密。而我的工作,就是在这片浩瀚的记忆之海上,驾驶着一艘名为“档案”的方舟,小心翼翼地打捞、分类、储藏,同时警惕着水下那些可能将方舟掀翻的暗流与巨兽。
徐明,林小雨,还有那个倔强的王栋……你们不过是这庞大记忆海洋中,几朵略微湍急些的浪花。我会观察你们,与你们周旋,必要时引导你们,甚至……在评估认为必要时,启动“无害化”程序。
毕竟,保持档案的整洁与“安全”,才是我的首要职责。
至于真相?真相是海面下的冰山,庞大而危险。我的工作不是去撞击它,而是记录它露出水面的那一角,并确保这记录本身,不会成为引发海啸的那一块多米诺骨牌。
夜深了。该下班了。明天,还要继续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记忆”,以及,等待那对年轻人下一次的“回音”。
我关上台灯,让办公室沉入档案馆特有的、带着陈旧纸张和时光尘埃的黑暗之中。只有走廊尽头应急指示灯微弱的绿光,映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像一条通往不可知深处的、沉默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