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深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
但那跃动的火光,却似乎再也照不透刘禅与诸葛亮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关于浦元、郭达等人捐俸自清的消息,已由陈到的密探以最快的速度呈递御前。
刘禅握着那份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密报,指尖微微发颤,久久无言。
他想象着浦元那砸在铁砧上渗血的拳头。
想象着郭达那紧攥纸张、指节发白的手。
想象着那一群被视为“匠户”、却有着比许多士大夫更铮铮铁骨的技术精英,在屈辱与愤怒中,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几乎掏出全家活命的俸禄,掷向那污浊的舆论漩涡。
一股灼热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眼眶瞬间湿润。
“朕与相父,竟将他们逼至如此境地……”
刘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被那炽热的赤诚烫伤了心扉。
“此非待国士之道,是朕之过。”
诸葛亮羽扇轻摇的节奏也彻底凝滞。
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中,掠过罕见的复杂情绪。是深深的动容,是沉甸甸的愧疚,更有滔天的怒火在冷静的冰面下汹涌燃烧。
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非陛下之过,亦非亮思虑不周。”
“实乃……彼辈忠贞刚烈,远超你我预料!”
“其心皎如日月,其行烈如荆轲。”
“此等气节,当浮一大白,亦当……令我辈汗颜,警醒!”
他们预料到阻力,布置了后手,选择了静待。
却独独没有算准这些“技术官”会选择如此刚烈、如此不留余地、近乎自戕的方式,来维护他们视若生命的“格物”事业的尊严。
这如同一记无声却沉重滚烫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所有自以为运筹帷幄之上位者的脸上。
“然,彼等既已破局,朕与相父,更不能负了这片赤心灼灼!”
刘禅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如百炼寒铁般的坚定,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风暴将至,该我们了。”
正如他们所料,捐俸之事如同烧红的巨石坠入深潭,其引发的剧烈波澜远超事件本身。
消息向四面八方爆炸式扩散,迅速席卷了整个成都。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乡野田间,此事已成为无可争议的焦点谈资,热度甚至盖过了即将到来的年节。
支持皇帝与丞相的声音,终于找到了最有力、最直接的支点,变得空前理直气壮起来。
“看看!这才叫官!这才叫为民做主!”一个曾在官田试用过曲辕犁的老农,蹲在田埂上,对着聚拢的乡邻唾沫横飞,激动得脸色通红。
“那新犁,省力!好用!如今造犁的先生,还把自己的俸禄捐出来给咱们穷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那些说怪话的,良心让狗吃了!”
“就是!张老爷家倒是诗书传家,去年旱灾,可曾见他减过一粒租子?”
“倒是陛下推广的新农具,等到明年,准能让咱们实打实多几口收成!”
旁边有人立刻高声附和,声音洪亮,引得更多人点头称是,议论声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对诋毁者的愤慨。
民间的赞誉如同燎原野火,开始灼烧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声。
然而,以涪城张氏为首的世家大族,对《限荒令》最为痛恨,因为他们因此受到的利益损害最大,进而迁怒于皇帝与丞相。
他们反对的声浪并未因此平息,反而更加尖锐、恶毒,且更具组织性。
他们真正恐惧、愤怒的,是不久前推行的《限荒令》。这直接损害了他们作为世家大族的根基,触及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他们试图以神农院为突破口,企图撕开一道豁口,争夺话语权,迫使皇帝与丞相听从他们的意志。
若此次不加以反击,皇帝与丞相必将推出更多措施与法令,进一步损害他们的利益。
一切已刻不容缓,他们必须打赢这一仗。
因此,恐慌与愤怒驱使着他们展开更疯狂、更不择手段的反扑。
月黑风高之夜,成都郊外一处把守森严的皇庄工坊。
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动作专业而迅捷,目标直指存放曲辕犁样件和部分图纸的库房。
他们身手矫健,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利用守卫换防的间隙,竟真的被他们摸到了库房重地。
然而,这一切早就在诸葛亮的预料之中。
原本被神农卫层层防护、犹如铁桶一般的神农院,今夜却任他们如此“轻易”突破——这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诱饵。
就在他们试图用特制工具撬锁时——
黑暗角落中骤然响起一片机括轻鸣!
数十支无声弩箭精准地钉在他们脚前一步之地,深入青砖,箭尾剧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同时,四周火把瞬间大亮,照得方圆之地如同白昼!
赵云因情况紧急,已被调回。此刻,他白袍银甲,亲自率领由陈到一手调教的精锐卫队如神兵天降,将其团团围住。刀锋出鞘的冰冷摩擦声连成一片,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丞相早有预料,恭候多时了。”
卫队长冷声道,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目光如看瓮中之鳖。
这仅是数起盗窃未遂事件之一。
这些被擒之人,在刘禅授意之下,经过一套认知负荷战术的凌厉审讯,心理防线迅速崩溃,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
赵云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动,端掉他们的数个窝点,以犁庭扫穴之势清剿干净,极大保障了成都城的稳定,消除诸多隐患,并成功假传信息给以涪城张氏为首的世家大族!
诸葛亮布下的防御,如同蜘蛛网般精密而致命。
看似空门大开,实则处处杀机,将世家豪族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牢牢挡在了外围,反衬出他们的卑劣与愚蠢。
但外界的攻击,尤其是那些经过精心包装的攻讦,却如同毒雾,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重重压在每个神农院技术成员的心头。
院内的气氛日益压抑。
浦元整日守着那堆掺杂了劣质矿砂的铁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狠狠踹上一脚,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在踹那些幕后黑心的脸。
郭达面对无法升温的炼炉,双眼布满血丝,脾气暴躁得像一头困兽,徒劳地咆哮着、催促着添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每一次咆哮都充满了无力与绝望。
范强、李意其等人设计的连弩已经颇为精巧,却因材质不过关,屡试屡败。那些精美的图纸,仿佛成了对他们无情的嘲讽。
何楮、蒲藤管理的造纸工序也受到影响,一些必需的材料供应开始迟滞,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
李絮婆婆沉默地摩挲着即将成型的竹纸纸浆——因运来的竹子质地粗劣,难成良品,眼中满是忧虑与不甘……
新成立的医药司更是几乎陷入瘫痪:药材根本运不进来,又如何制造救人之药?医药司司正仿佛几天之间头发就白了许多,愁容满面。
他们捐出了俸禄,押上了身家与名誉,换来的却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更恶毒的揣测和更阴险的扼杀。
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寒意开始蔓延。
“他们就是想逼死我们!就是想让我们一事无成,坐实那靡费国帑的罪名!”
浦元在又一次试炼失败后,终于爆发,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暴怒。
他一拳砸在铁砧上,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黑灰淌下。
“我等赤心,难道就换不来一点信任?陛下和丞相……究竟在等什么?莫非真要等到我等心血尽废,心灰意冷?”
说完,他心里就后悔了,他有一个强烈而坚定的信念:陛下与丞相绝非如此。
可……眼前的困境……他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郭达靠着冰冷的炉壁,喃喃自语,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埋怨。这比愤怒更让人心惊。
这种情绪在技术官员中弥漫开来。他们不怕苦、不怕累,只怕心血被否定,只怕理想被玷污,只怕上面的决策者……妥协了。
刘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的蔓延。
他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
他必须亲自前去,哪怕不能说明全部真相,
也要给予他们最坚定的支持。
“陛下,万万不可!”
诸葛亮闻言,羽扇一顿,眉头紧蹙。
“如今成都暗流汹涌,敌暗我明。陛下万金之躯,亲临工坊,若消息走漏,恐生不测之变!此非智举,望陛下三思!”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担忧,这是统筹全局者最理性的判断。
“相父,朕知道风险。”
刘禅的声音却异常坚定,他望向宫外神农院的方向。
“但正因暗流汹涌,朕才必须去。”
“浦元拳上的血,郭达眼中的红,朕不能假装没看见。
他们押上了身家性命和清誉,朕若只因惜身而畏缩不前,岂不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这不是冲动,相父。这是朕身为人君,此刻必须去扛起的担当!”
诸葛亮凝视着刘禅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意,那目光深处已不再是昔日的少年天子,而是真正有了帝王之魄力。
他深知已无法劝阻,最终长叹一声,语气沉重而复杂:
“既如此……老臣唯有陪同陛下前往,并加派元戎(弩)与白毦精锐,务必确保万全!”……
这一日,皇帝銮驾罕见地秘密起行,前往神农院工坊区。
没有盛大仪仗,刘禅只带着少量侍卫与坚持同行的诸葛亮。此行需绝对保密。
一行人径直来到气氛凝重如铁的神兵司大院。
众人慌忙迎驾,跪倒一片。但那低落的士气无法掩饰,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不安。
刘禅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走到那堆劣质矿砂前,抓起一把,任粗糙的砂石从指缝流下。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爱卿,辛苦了!”
“你们所受的委屈,朕,都知道!朕不仅知道,朕的肺都快被他们气炸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惶惑的脸:
“有人说,神农院耗费巨大,一无所成?”
“那是放屁!是欺君罔上!是睁眼说瞎话!”
他猛地提高声调,手指向一旁陈列的几件器物,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落地,砸出火星:
“这是曲辕犁!旧式直辕犁,需二牛三人,犁地浅,效率低,人牛俱疲!而此犁,一牛一人,深耕省力,效率倍增!此一物,若推广全国,能多养活多少百姓,能增厚多少国帑?尔等算过吗?!”
他又指向寒光闪闪的陌刀和新式环首刀,情绪愈发激昂:
“此乃军国利器!陌刀所向,人马俱裂!新式环首刀,坚韧锋锐,足以断旧刀!此等神兵,若能装备我军,北伐将士能少流多少血?能多几分胜算?能早一日克复中原?尔等想过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叠洁白坚韧的纸张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还有此纸!胜过竹简笨重,赛过绢帛昂贵。若能普及,知识何以再被世家垄断?寒门学子何以再无书写之困?文明何以更易传承?尔等想过吗?!”
刘禅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人们心上,震得他们头皮发麻,热血奔涌。
他脸色因激动而泛红,目光灼灼扫视众人,帝王的威严与决心展露无遗:
“这些,难道不是功业?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贡献?难道抵不上那些投入?”
“朕告诉你们,抵得上!远远抵得上!一万个抵得上!”
“外面的蜚短流长,朕不在乎!朕在乎的,是你们能不能继续为大汉打造出更多的曲辕犁、更多的神兵利刃、更多的洁白纸张!”
“朕与丞相,对诸位的信任,从未动摇!”
“眼前的困境,是宵小作祟,是疥癣之疾!朕若连这些都处理不了,有何颜面坐在这位置上?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朕今日来,不是空口白话安慰你们!是告诉你们,给朕挺直腰杆!该做什么做什么!”
“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朕和丞相,先给你们顶住!”
“朕的话,就撂在这儿!”
刘禅的言语,激昂澎湃,真诚炽热。帝王的怒火与承诺如火一般,灼烧着每个人的胸膛。
然而,效果却并未完全如预期。浦元、郭达等人伏地谢恩,口称“陛下圣明”、“臣等必竭尽驷钝”,声音哽咽。
但当刘禅目光扫过,却仍能从一些人低垂的眼帘、紧抿的嘴角中,读到那未曾说出的潜台词:
“陛下,道理我们都懂,您的决心我们也感受到了。可是……材料呢?木炭呢?那些卡着我们脖子的问题呢?空有信任与怒火,又能解决什么?”
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精神上的鼓励,更是实际困境的解决。
皇帝的慷慨陈词,在此刻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安抚。
一种“陛下与丞相或许也有难处,或许也在妥协”的悲观猜测,悄然滋生,与刚刚被激起的热血交织,化作更深的煎熬与迷茫。
刘禅心中了然,胸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却无法言明整个布局,只能将一丝苦涩压在心底。勉励一番后,起驾回宫。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
世家大族的第二波攻击,绝不会仅限于此,而将是——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