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赶忙上前,双手托住诸葛亮的手臂。
相父的臂膀还是如此清瘦。
隔着朝服也能感到那份支撑着整个蜀汉的嶙峋风骨。
刘禅双手托住的,不只是相父的手臂。
更是一段支撑着蜀汉天空的脊梁。
那清瘦的骨骼,仿佛能硌痛他的掌心。
也将‘责任’二字,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
他心中蓦地一酸。
那点因“借鉴”后世智慧而带来的窃喜与得意。
瞬间被这沉甸甸的触感压得粉碎。
只剩下混合着敬仰与愧疚的复杂心绪。
“相父快快请起!”
他声音清亮而沉重。
更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朕不过偶有所感,拾前人牙慧,岂敢当相父如此大礼?”
“若非相父与诸位卿家夙夜操劳,整军经武,纵有良策,亦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舟。”
他这番话并非全为谦逊。
目睹诸葛亮因他一番“借”自后世的战略剖析而激动至此。
甚至告慰先帝。
刘禅心中那份“文抄公”的羞惭感再次泛起。
同时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何其之重,他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穿越者,一个孤独的旁观者、见证者,而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他身后站着无数的人,支撑他,帮助他,对他寄托家国安定的沉重忧思!
他看着相父,又转头看着众臣,沉毅的目光从一张张或老或少的,但又都充满期盼的脸上扫过,他明白了,
一国之君,社稷之重,一言可兴邦,一念可覆国。
这便是帝王。
他必须更加谨慎,也更需努力。
他不能再只做一个抛出概念的‘先知’。
他要成为一个能真正理解并驾驭这个时代的‘帝王’。
这江山,这百姓,还有相父那清瘦的臂膀。
都容不得他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诸葛亮就着刘禅的搀扶起身。
借着起身的姿势,宽大的袖袍极快地从眼角掠过。
若非刘禅离得极近,几乎无人能察觉那一闪而过的湿意。
当他再抬起头时,面上已恢复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
只是那双洞悉乾坤的眸子里。
激赏与欣慰的光芒如同被拭去的尘埃下的明珠。
愈发难以尽掩。
“陛下过谦了。”
“能洞悉史籍精髓,化古为今用,本就是明君之资。”
“昔日高祖善纳良言,故能成其大业。”
“今陛下年少睿智,能自典籍中悟出此等军国大略,实乃大汉之福。”
他转向室内众臣,声音恢复了清朗与决断力。
“陛下既已指明方略,我等臣工,当竭尽全力,使之落地生根。”
“叔至,即刻以陛下与吾之名,签发两道敕令。”
“一,命魏延谨守汉中,加固城防,广布斥候,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斩。”
“二,命镇南将军王平,假节,总督汉中游击诸军事。”
“率无当飞军即日北上,潜入秦岭,专司袭扰魏军粮道、哨站。”
“依陛下所定十六字诀行事,疲敌扰敌,不得有误!”
“诺!”
陈到肃然抱拳,甲胄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
仿佛一具蓄势待发的最新式弩机,板机一扣,十矢连发。
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安排信使。
脚步声在静寂的密室外回荡。
预示着平静的终结。
诸葛亮目光转向赵云。
“子龙,张苞、关兴、赵统所部五千精锐,即日起由你总领,暂驻沔阳,以为汉中后援。”
“此三子勇锐过人,然年少气盛,需你这等沉稳持重之将加以约束。”
“非有万全之机,不可轻动。”
“务必谨记陛下十六字方针,以‘抽冷子’战术袭扰疲敌。”
赵云慨然应诺。
“云,领命!必不负陛下、丞相重托!”
“蒋琬、费祎、董允,”诸葛亮看向三位重臣。
“粮草辎重调配,军械转运补给,以及与东吴外交事宜,便劳烦三位统筹协调,务必顺畅及时。”
三人齐声应道。
“臣等遵命!”
一道道命令从这间神农院的密室内发出。
如同注入庞大躯体的活力。
让这台名为蜀汉的战争机器,从休憩中苏醒。
齿轮咬合,开始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开始高效而隐秘地运转起来。
安排已定。
诸葛亮又与刘禅、赵云等人详细推演了一番可能发生的战局变化。
期间,诸葛亮目光炯炯地对刘禅补充道。
“陛下此策,深得‘致人而不致于人’之精髓。”
“魏军甲坚兵利,我军若正面争锋,是以短击长。”
“如今化整为零,掳其粮秣,疲其心神,使其进退维谷。”
“待其师老兵疲,露出破绽,便是我雷霆一击之时!”
刘禅被诸葛亮这连珠炮似的夸奖,弄得相当不自在,又无可奈何,只能暗自感叹:“古之贤臣,渴盼圣主明君深矣!连相父也不能免俗!”
直至暮色渐深,方才结束。
离开神农院之前。
都走到神农院门口了。
刘禅突然又记起来一件不必要,但是又觉得很重要的事情。
一想起来,他就愈发觉得非做不可!
他停下来。
诸葛亮问道。
“陛下,还有何事要交代?”
刘禅停下脚步,转过身。
脸上带着一种追忆与决断交织的神情。
“相父,今日诸事已定,但朕总觉得,还缺了一环……”
“一件看似无关紧要,却关乎军心士气的仪式。”
“陛下所指是?”
“一头猪。”刘禅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院墙,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校场。
“一头猪?”诸葛亮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怔了一下!
刘禅重复了一遍。
“对,一头猪,准确来说是‘功勋猪’!”
诸葛亮眼神骤然一亮,立马反应过来!
“陛下。您是说杀猪犒劳将士?”
刘禅点点头,神情肃穆,目光悠远。
“相父,还记得否?咱们第一次在神农院验陌刀的情形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诸葛亮点头,眼前也仿佛浮现出当日景象。
刘禅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朕还记得将士们,特别是士卒们看到肉的眼神!”
“是啊!士卒们无比渴望的眼神,眼神里那绿幽幽的光,还历历在目。”诸葛亮感叹道。
那目光中不仅是对肉食的渴望。
更是对认可与激励的期盼。
“所以,朕准备今天再赐一头功勋猪,犒赏犒赏他们!”
诸葛亮羽扇轻摇,点点头。
随即唤来蒋琬,把此事安排下去。
刘禅看着蒋琬转身回去安排的身影。
声音低沉的说道。
“相父,以后这就成为定例吧,只要神农院技术有重大进步,就犒赏一头‘功勋猪’”
诸葛亮闻言点头。
“陛下此法甚好!就依此而行!”
刘禅看着暮色晴朗,不再说话,转身带头往神农院外走去!
还没走出辕门。
就听到背后神农院内传来震天彻地的将士们欢呼声。
隐约还能听到某个粗豪士兵的嗓门。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可能吃到陛下亲赐的‘功勋肉’,这意义不同!”
“这说明咱这流血流汗的营生,朝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随即就是震耳欲聋的“陛下万岁!”
离开神农院,返回皇宫的路上。
刘禅看着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心中那份因醉酒和“文抄公”带来的颓唐之气已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取代。
他不能再满足于提出战略方向。
必须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
才能真正掌控局势。
“陈顺,”刘禅唤过老太监。
“去查查,如今成都城内,乃至益州各郡,有哪些以学识、品德或技艺闻名的年轻才俊。”
“无论出身士族还是寒门,将名录整理给朕。”
“记住,暗中查访,勿要声张。”
老太监虽不解其意,但见皇帝神色郑重,立刻躬身应道。
“老奴明白,定办得稳妥。”
刘禅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需要人才,很多的人才。
真正能做事、认同他“不拘一格”理念的人才。
杜琼、谯周为代表的旧士族固然根基深厚。
但并非铁板一块。
其家族中或有不得志者。
其门生中或有见解不同者。
而广大的寒门乃至平民之中,更藏着无数璞玉。
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人才发掘出来。
慢慢汇聚成一股新的力量。
方能打破眼下这看似稳固、实则僵持的局面。
之所以要派老太监暗中查访,刘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兵略学宫面向将校。
格物司专精技艺。
白毦暗卫监察百官。
这三条渠道各有侧重,却也各有其阶层与领域的局限。
他需要一张更密、更广的网。
去捞取那些可能沉在士族门阀底层、或是散落于市井乡野的遗珠。
多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渠道。
便多一分打破信息桎梏、发现意外之才的可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蜀汉缺人,更缺人才。
兵略学宫是军事学院,是一条发掘人才的途径。
董允的格物司是另外一条途径。
陈到的白毦暗卫是第三条途径。
而老太监这里是第四条途径。
他们各自所处的阶层圈子完全不同。
所擅长的事情也完全不同。
所以……刘禅觉得应该会有些收获!
他心中默念。
“杜琼、谯周,你们守着你们的经史子集。”
“朕,要去挖掘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智慧和力量了。”
“这盘棋,我们慢慢下。”
与此同时,杜府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杜琼与谯周对坐。
案上摆放着精致至极的饭食,却几乎未动。
宫中夜宴上陛下那石破天惊的诗句。
以及随后对诸葛亮和军中将领的超规格封赏。
像一块巨石压在他们心头。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定。
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凝重。
“允南,”杜琼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珏,试图寻找一丝安定。
“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之句,绝非酒后妄言。”
“你看今日,王平、张嶷等武夫,气焰更盛。”
“陛下所设之神农院、兵略学宫、格物司,耗费钱粮无数。”
“其中多少可用于万民百姓?”
“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哪里还有我辈儒生的立锥之地?”
“陛下此举,是在掘我士族的根啊!”
“若人人不论出身皆可为官,谁还尊奉经典,谁还维系纲常?”
杜琼已不止一次出此等愤懑之语了。
谯周闻言,眉头紧锁。
他虽极不愿听恩师如此非议朝廷,毕竟隔墙有耳,恐祸起萧墙,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儒门最重尊师重道,不得忤逆师长。他沉吟半晌,方斟酌着低声劝道:“恩师请息怒。学生听闻,陛下今日与丞相密议了良久。”
“随后连发敕令,魏延、王平皆得重任,赵云将军亦率精兵前出。”
“看来北疆局势,确实不容乐观。”
“值此用兵之际,武将地位提升,亦是难免……”
“难免?”杜琼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摩挲玉珏的手指骤然停下。
“平定南中,尚可说情势所迫。”
“如今北疆未战,便已如此倾斜!”
“治国平天下,终究要靠圣贤之道,礼乐教化!”
“岂能一味倚重兵戈?”
“陛下年轻,易受武人蛊惑。”
“丞相……丞相如今也……”
他话到嘴边,终究没敢说出对诸葛亮的不满。
化作一声长叹。
他想起丞相府那一道道如同无形壁垒般将他排除在外的敕令。
不由得对着谯周低吼道。
“丞相府一道道敕令发出,兵权、财权、匠权尽入其手。”
“我等却如同聋瞽,只能在事后揣测!”
“那把刀,到底何时落下?”
他想起家族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那些足以让杜氏万劫不复的把柄。
心中更是焦灼。
皇帝与丞相手握利刃,却引而不发。
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最是折磨人。
他们就像被放在温水中慢煮的青蛙。
明知危险临近,却无力跳出。
“恩师,小不忍则乱大谋。”
谯周再次劝慰。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
可是不这样说,还能说什么呢?
如今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陛下锐意进取,其志非小。”
“我等……或许该顺势而为,略作调整?”
“门下子弟中,亦有通晓实务、并非只知经学者……”
杜琼目光闪烁,沉默良久。
谯周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硬抗显然不明智。
但若要他们这些诗礼传家的高门立刻放下身段。
去与寒门武夫同列。
又实在心有不甘。
“且看看吧,”杜琼最终颓然道。
将玉珏轻轻放在案上。
“看看北疆战事如何,看看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
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家族中那些……尾巴,务必处理干净,绝不能授人以柄!”
“去信给汉中那边的族人,让他们……安分些。”
“最近不要再与北边有任何书信往来。”
“学生明白。”
谯周郑重应下,心头亦是一沉。
他知道这“尾巴”所涉之深,远非寻常。
这一夜,成都城中,许多人无眠。
皇帝刘禅在灯下翻阅着奏章,思索着未来。
丞相府中,诸葛亮仍在处理如山的公务,调配各方资源。
在片刻闲暇时,他望向北方,内心默念。
“先帝,您看到了吗?”
“陛下已非池中之物。”
“他的翅膀正在变硬。”
“他的目光已然超越古今。”
“臣……终于可以稍微展望一下,那还于旧都之后的大汉了。”
军营内,将士们摩拳擦掌,检查兵甲。
而如杜琼一般的旧族代表,则在忧惧与不甘中,辗转反侧。
而这一切谈话的内容。
当然又被白毦暗卫完完整整的摆在了刘禅的御案之上。
刘禅看完,低头沉思了一会。
如果杜琼谯周能最终服软。
也不是不可以起用他们的人。
治理天下就是这样,不可偏废。
有才能就任用,才是最好的方针策略。
他的目光落回案头那本用新制竹纸装订的《史记》上。
随手翻开,恰是《高祖本纪》。
看着高祖如何任用盗嫂受金的陈平、受过胯下之辱的韩信。
乃至处理贯高、蒯通等人的案件时,亦展现出宽宏之气。
贯高曾为其主赵王张敖受辱而谋刺,蒯通亦曾为其故主韩信游说对抗高祖。
对此二人,高祖竟都能赦免其罪,甚至欲授予官职……
刘禅的嘴角微微上扬。
是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正如高祖用人,不拘一格!
关键不在于人才的出身与瑕疵。
而在于帝王是否有足够的器量与手腕,能否容纳接待他们,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使其才能为我所用。
只要是人才,不必问出入,门第。
不管寒门也好,士族也罢。
能为所用,各尽其才,就行!
这样思索了一通。
觉得想通了许多的问题。
又不自觉的拿起身旁用竹纸订装的《史记》读起来。
越读越有所思所想。
越觉得妙用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