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本没能熬过那个夜晚。
消息传到朱惘耳中时,他正在书房对着那盆早已枯萎的玉兰残株发呆。听闻吕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心中并无快意,也无太多悲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精于算计的岳丈,最终在诏狱的污秽与绝望中,结束了他充满野心与罪孽的一生。
他没有去送行,也没有过问吕本的尸身如何处置。这些,自有宗人府和刑部按律办理。对他而言,吕本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阴谋与算计,都已随着那最后一口气,烟消云散。
现在,他必须面对最后,也是最难的一环——吕氏。
圣旨很快下达。皇帝朱元璋虽被朱标劝住,未行株连,但对吕本及其直系亲属的惩处依旧严厉。吕本以谋逆大罪论处,虽已死,仍追夺一切官爵封诰,挫骨扬灰。吕氏一族,成年男丁尽数流放边陲,遇赦不赦;女眷没入官奴。唯吕氏一人,因朱惘所请,以及其“或不知情”的考量(无论是真是假,天家需要这个台阶),特旨废黜其惘王妃位份,贬为庶人,圈禁于西苑一处早已荒废的冷宫别院——梧桐苑,非死不得出。
这是一个比死刑或许更漫长的刑罚。青灯古佛,形影相吊,在孤寂中了却残生。
行刑前一日,朱惘去了梧桐苑。
这里与他记忆中任何一处宫苑都不同。荒草没径,殿宇破败,漆色剥落,唯有院中那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依旧挺立,枝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吕氏——现在或许只能称她为吕氏了——已被除去所有钗环首饰,换上了一身粗布素衣,独自站在空旷破败的正殿中,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不过短短数月,她已憔悴得几乎脱了形。原本明艳的脸庞失去了所有血色和光彩,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往日的轮廓,此刻却盛满了死寂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看着走进来的朱惘。
两人相顾无言。曾经最亲密的夫妻,如今隔着的,是家族的血仇,是阴谋的阴影,是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良久,还是吕氏先开了口,声音干涩而平静:“你来了。”
朱惘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吕本临终的哀求,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心中五味杂陈。“这里……会有人送来衣食,不会短缺了你。”他只能说出这样干巴巴的话。
吕氏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有劳……殿下费心。”她依旧用了旧称,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又是一阵沉默。秋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带来阵阵寒意。
“父亲……他……”吕氏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昨夜,在诏狱,去了。”朱惘如实相告,顿了顿,补充道,“他临终前……让我转告你,是他对不起你。让你……忘了吕家,好好活下去。”
吕氏身体猛地一颤,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心碎。
朱惘站在一旁,没有安慰,也无法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吕氏缓缓睁开眼,用袖子擦去泪水,目光重新变得空洞而平静。“殿下,”她看着朱惘,眼神里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剩下一片荒芜,“玉兰之事,妾身……罪妾确实不知其中竟有那般歹毒算计。父亲只说是稀罕香料,于皇后凤体有益……后来察觉异常,心中恐惧,又被父亲以家族性命相胁,才……才选择了隐瞒。罪妾不敢乞求原谅,今日下场,是罪有应得。”
她这番话,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却也坐实了吕本临终所言——她并非主谋,更多是被利用和胁迫。这或许是她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点真实的余地。
朱惘看着她,心中最后一丝因猜疑而产生的尖锐恨意,也渐渐化作了沉重的叹息。或许,她真的没有参与下毒,但她选择了沉默和掩盖,这便是她的罪。
“往事已矣,不必再提。”朱惘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你……在此处,安心度日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地方,这气氛,都让他感到窒息。
“殿下!”吕氏在他身后忽然唤道。
朱惘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请殿下……保重。”吕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朱惘没有回应,大步走出了梧桐苑。厚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那高高的宫墙。梧桐苑内,从此多了一个形单影只的罪妇,与孤灯残影为伴;而苑外,属于朱惘的人生,还要继续,只是那段与吕氏相关的岁月,已如同那盆枯萎的玉兰,香气散尽,只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一声深藏于心底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残香断孽,冷宫梧桐。这一页,终于翻了过去。而大明王朝的权力棋局,仍在继续,只是棋盘上,少了几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又多了一些看不见的,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