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悄然流逝,转眼已近深秋。金陵城的梧桐叶片片枯黄,在萧瑟的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铺满了宫苑的石阶。
吕本一案似乎真的成了过去。朝堂之上,再无人提及。吕家男丁早已踏上流放之路,女眷没入各处官署为奴,而梧桐苑中的吕氏,也仿佛被世人彻底遗忘。只有偶尔从西苑方向传来的、被风送出的模糊钟磬声,提醒着极少数知情人,那里还禁锢着一个与这场风波息息相关的灵魂。
然而,真正的裁决,从未缺席。
这一日,奉天殿内,大朝会。
朱元璋高踞龙椅之上,面色沉静,不怒自威。百官肃立,屏息凝神,等待着天语纶音。谁都知道,今日,必将对吕本一案有一个最终的、官方的定论。
朱标立于御阶之下,神情平静,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群臣,尤其在几位与孔家关系匪浅、或在吕本得势时走动频繁的官员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
司礼监太监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偌大的殿宇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吕本,世受国恩,位列卿班,朕念其年迈,准予致仕,荣养天年。然其包藏祸心,怙恶不悛,阴结党羽,窥测宫闱。更以西域诡毒,假献花之名,欲行谋逆,危及皇后凤体,离间天家骨肉,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虽已伏诛,然罪无可逭!着追夺其一切官爵、封诰,挫骨扬灰,以儆效尤!吕氏一族,男丁流徙,遇赦不赦;女眷没官,永世为奴!”
圣旨前半段,以最严厉的措辞,将吕本的罪行盖棺定论,处置也极其酷烈,充分体现了朱元璋对此事的震怒和零容忍。
百官心头凛然,大气不敢出。
旋即,圣旨语气微转,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次子惘,秉性纯良,虽为吕本所累,然能明辨是非,大义灭亲,朕心甚慰。其妃吕氏,查无直接参与逆谋实据,然失察隐瞒,亦有罪愆。念其或为父命所迫,特旨废黜妃位,圈禁思过,以观后效。”
这算是给了朱惘和吕氏一个相对“体面”的台阶,也隐约回应了吕本临终的哀求,更彰显了皇家的“仁恕”。但“圈禁思过,以观后效”八字,也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吕氏的命运,依旧悬于帝王一念之间。
最后,圣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至于孔氏……”
当这两个字响起时,殿中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与文官集团、江南士族关联紧密的臣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孔希学虽未上朝,但所有人的注意力,仿佛都穿越了宫墙,落在了那座传承千年的府邸之上。
“……衍圣公孔希学,身为圣人苗裔,天下文宗,本当砥砺名节,为士林表率。然其结交非人,识人不明,虽未查实与逆谋有染,然失察之咎,亦难辞其咎!且闻其近日‘病体缠身’,恐难胜任繁巨。着,免去其一切朝廷实职,保留衍圣公爵位,于府中闭门读书,静思己过!无诏,不得离府!望其深体朕心,克己复礼,毋负圣贤教诲!”
没有夺爵,没有进一步的惩罚,但“免去一切实职”、“闭门读书”、“无诏不得离府”,这等同于将孔希学及其代表的孔府势力,彻底排除出了大明朝堂的权力核心!这是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伤筋动骨的惩戒,剥夺了其干预朝政的根基,更是一种无声的羞辱和警告。
圣旨宣读完毕,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百官心中波澜起伏。陛下对孔家的处置,拿捏得极其精准。既没有像对待吕本那样赶尽杀绝,避免了在天下士林中引起过大的反弹,又实实在在地削去了其爪牙,将其圈禁起来。这无疑是太子朱标“钓大鱼”策略的体现——暂时不动你,但你也别想再兴风作浪,日后若有异动,今日的“宽宥”便是明日雷霆的由头!
“臣等遵旨!陛下圣明!”在短暂的死寂后,百官齐声山呼。
朱元璋面无表情,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后落在朱标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标心中明了,父皇这是将后续的“垂钓”和监控,全权交给了自己。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怀着复杂的心情,依次退出奉天殿。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吕本一案,至此才算在明面上彻底了结。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东宫的地位更加稳固,太子的手段和心机令人敬畏。曾经与吕本、孔家过往甚密的势力,必将迎来一轮或明或暗的清洗与调整。朝堂的格局,正在这场风波之后,悄然重塑。
朱标走在最后,迎着殿外有些刺眼的秋阳,微微眯起了眼睛。
吕本的骨灰恐怕早已随风散去,孔家也被暂时关进了笼子。但这场由一盆玉兰引发的风暴,其真正的余音,或许才刚刚开始在这帝国的肌理中扩散、回荡。而他,大明帝国的储君,将继续在这权力的巅峰,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与暗箭。
前路漫漫,唯有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