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走”三个字,如同三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林元元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僵立在原地,手里那叠沉重的文件仿佛瞬间失去了重量,只有吴凛那句嘶哑而绝望的问话,在她耳边反复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那双总是燃烧着偏执火焰的血红眸子,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燃料,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带着某种濒死动物般哀戚的灰烬。他看着她,不是命令,不是威胁,而是用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卑微的姿态,在询问一个可能性。
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这话语里蕴含的复杂情绪,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林元元牢牢罩住。有放手的不甘,有害怕被彻底遗忘的恐慌,有对自己无法掌控情感的憎恶,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孤独。
林元元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愤怒、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她认知范围的转折给冻结了。她设想过无数次逃离他魔爪的场景,或是激烈反抗后的两败俱伤,或是隐忍谋划后的悄然远遁,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由他亲口说出“放你走”,并且附上这样一个……近乎乞求的、关于“记得”的问题。
这太不像吴凛了。这比他用链子锁住她,比他用尽手段打压她,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意乱。她看不透他。她从未看透过他。那本暗红色笔记本里挣扎的灵魂,和眼前这个流露出脆弱一面的暴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还是说,这两者本就是一体,共同构成了这个复杂、扭曲、让她恨之入骨却又无法简单定义的疯批?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逝,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吴凛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怀疑和茫然,眼底那丝微弱的、类似于期盼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地熄灭了,重新被更深沉的阴郁和自嘲所取代。他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无尽苦涩的弧度。
果然……还是奢望了。
他缓缓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天空,只留下一个削瘦而孤寂的侧影给林元元。
“文件放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冰冷,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洞,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只是她的一场幻觉,“你可以出去了。”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林元元如梦初醒,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文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脚步有些虚浮地、踉跄着退出了内间。关上门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喜悦,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是一种巨大的、无所适从的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尖锐的刺痛。
他为什么那么问?他是不是……真的……
不!不能想!绝对不能!
她用力甩头,像是要摆脱什么可怕的蛊惑。这是他的新把戏!一定是的!他惯会玩弄人心,惯会用这种真假难辨的姿态来扰乱她的心智,让她在恨与某种荒谬的怜悯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彻底迷失,更加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对,就是这样!她不能上当!
然而,理智的告诫,却无法完全压下心底那片被搅乱的涟漪。那一瞬间,他眼中流露出的、毫不设防的脆弱和绝望,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并不疼痛,却带着一种持续的、令人不安的存在感。
这一夜,林元元失眠了。
外间客厅的沙发柔软舒适,却让她如卧针毡。内间没有任何声响传来,死寂得可怕。她竖着耳朵,试图捕捉一点动静,哪怕是他因伤痛而发出的压抑呻吟,也好过这种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睡着了吗?还是在黑暗中,同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着那句“放你走”和她没有给出的答案?
各种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让她头痛欲裂。
接下来的几天,那种诡异的平静依旧在持续,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加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吴凛的身体在精心的护理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他已经可以不用借助他人,自己勉强坐起身,甚至能在保镖的搀扶下,下床进行短暂的站立。但他的话却越来越少,对林元元的存在,也依旧是那种刻意的、冰冷的忽视。
他不再过问她的任何事,也不再限制她在套房内的活动(虽然门外依旧守卫森严)。有时,林元元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被雇佣来的、无关紧要的护工。
然而,这种“自由”并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是一种无形的煎熬。她就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鸟,当笼门突然打开一条缝时,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地飞出去,而是警惕和怀疑,怀疑这是不是捕鸟人新的陷阱。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他。观察他喝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观察他听老管家汇报公务时,指尖无意识敲击床沿的节奏,观察他偶尔看向窗外时,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眼神。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试图从这些细微末节里,拼凑出他真实的内心世界。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恐慌。她不应该对他产生任何形式的好奇!那是在玩火!
矛盾如同两头野兽,在她心中疯狂撕扯。一边是根深蒂固的恨意和对自由的渴望,一边是那被强行植入的、关于他脆弱一面的记忆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该死的在意。
这天下午,艾米医生过来进行例行检查。检查结束后,她收拾着器械,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外间沙发上发呆的林元元,低声对床上的吴凛说道:“吴先生,您恢复得比预期要好。按照这个进度,再观察几天,如果情况稳定,就可以考虑出院,回家静养了。”
“回家”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林元元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内间。
吴凛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出院……回家……回那个囚禁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冰冷的别墅?还是……他口中的“放你走”,真的会兑现?
她的心,瞬间乱成了一团麻。
艾米离开后,套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橙色,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冰冷的隔阂与无声的硝烟。
林元元坐立难安。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渐渐亮起的路灯,和远处城市璀璨的、象征着自由与正常生活的万家灯火。
自由……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她感觉到内间那道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她的背上。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躲开。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许久,她听到内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是吴凛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天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三天后,我出院。”
林元元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握紧了窗框,指节泛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和沉重。
“到时候……是去是留……”
“……随你。”
随你。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元元的心上,也砸在了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他终于,将选择的权力,真正地、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而她,站在即将到来的命运岔路口,看着窗外那片象征着自由的、却也可能意味着永别的灯火,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与茫然。
这一次,她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