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太后虽然每日都按时服药,但眼神却彻底黯淡了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她不再与任何人交谈,大部分时间只是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望着窗外或是天花板默默流泪。
她对皇帝每日例行来永和宫的请安问询,表现出一种彻底的麻木和回避。
胤禛朝政繁忙,探望太后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次来,也只是在榻前默默站一会儿,看着乌雅氏愈发了无生气的面容,然后沉默离开。
母子俩都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名为“允禵”和“偏爱”的鸿沟。
这一日,德妃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竟主动要求见皇帝。
胤禛闻讯,心中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立刻放下政务,赶到了永和宫。
病榻上的乌雅氏,比前几日更加消瘦,颧骨高高凸 起,眼窝深陷,只有那双有些混浊的眼睛,还残存着一丝执拗的光。
她看着雍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胤禛……哀家……恐怕时日无多了。”
听到太后终于叫自己一声名字,胤禛心中一痛,连忙上前一步:
“皇额娘切勿如此悲观,好生静养,朕今日再增派些太医前来会诊,您老人家定会康复的。”
太后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望着他:“哀家……别无他求,只求你……最后一件事。”
胤禛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猜到太后接下来要说什么。
“皇帝,放过……允禵吧。”
乌雅氏的声音带着泣音:“实在不行……你就让他……回来……见哀家最后一面。算哀家……求你了……”
又是允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里所思所念的,还是只有允禵!
胤禛心中那丝微弱的幻想瞬间破灭。
在乌雅氏看不到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期待着她在最后的时光和自己这个儿子和解吗?
【她不会的!从始至终,在她心里,只有允禵才是她的儿子!她所有的母爱,都只给了这一个儿子!】
内心深处的声音让胤禛猛地挺直了脊背,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温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冰冷和威严。
“皇额娘,”他的声音冷清“国法如山,朕岂能因私废公?允禵罪有应得,儿子不能放!”
太后闻言,眼中的那点希冀亮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看着胤禛,看着他那张结合了自己和先帝长相的容颜,他的威严像极了先帝,却又比先帝冰冷了千百倍……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怨愤,支撑着她坐起来,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国法?!呵呵……”
她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你的心里除了国法皇权,从来就没有过骨肉亲情!胤禛!你……你当真铁石心肠!哀家……哀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皇额娘觉得儿子铁石心肠?皇考却夸儿子‘坚钢不可夺其志’!”
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况且,儿子若心不够硬,不够狠,如何坐得稳这江山?!如何对得起皇考的重托?!
皇额娘口口声声骨肉亲情,那您这么些年可曾给过儿子半分母爱?!从小,您眼里就只有允禵!
就因为十四弟活泼伶俐,能讨您欢心,儿子性子沉闷,不喜表达,在您心里,儿子永远比不上允禵!
儿子当年被皇考抱给孝懿皇后抚养时,您可曾有过半分不舍?!可曾向皇阿玛求情让儿子留下?没有!从来没有!”
胤禛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如今,您生着病还要以死相逼,只为求儿子放了他!丝毫不管放了他以后,儿子会不会再未来某刻死于他的刀下!
皇额娘!您告诉儿子,天下有您这样偏心的母亲吗?我们之间,到底谁才更无情?!”
乌雅氏被胤禛这番激烈的控诉,怼得一时无言,她张了张嘴,看着儿子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面容,听着他那声声泣血般的质问,本已麻木的内心竟然有丝些许的疼痛。
她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那些因身份规矩而压抑的母性,此刻都成了刺向彼此的利刃。一刀一刀挖空了母子情分。
倏地,她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由白转青,指着胤禛的手指微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上的寝衣,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倒去……
“皇额娘!”
胤禛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上前扶住她:“太医!快传太医!”
胤禛把太后轻放在靠枕上,起身让宫女进来帮太后整理、换衣。
胤禛站在大殿正中,看着太医鱼贯而入,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擦拭、急救……
他看到太后此刻面色发青地躺在那里,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鲜红。
刚才那滔天的怒火和控诉,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寒冷。
他……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胤禛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屋内冰冷的柱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
“高勿庸!”
“奴才在。”
“传话粘杆处派两个人景陵。带十四贝子来永和宫见太后一面。快去!”
“嗻。”
按照往例,派粘杆处的人出去,就是秘密办差,不发明谕,结果到了景陵以后,负责看管允禵的李如柏不敢做主,请示了守将范时驿。
范时驿觉得兹事体大,需要出示御笔文书手续,不敢贸然放行,因为当时皇上说了没有谕旨允禵不得外出。
于是粘杆处的人连十四的面都没有见到就折返了回来。胤禛重新下发了谕旨,并在旨意中夸奖李如柏和范时驿处事认真谨慎。
只是经过这么一耽误,十四阿哥胤禵就没有来得及见到乌雅氏最后一面。
当天夜里,仁寿皇太后乌雅氏,崩逝于她固执坚守的永和宫。
至死,她都不知道胤禛最终还是派人去景陵喊了允禵,同意了她想见小儿子的心愿,只是造化弄人,未及相见。
而她与长子胤禛之间的剑拔弩张,也随着死亡而宣告结束,只是横亘在母子两人之间的心结,至死都未解半分。
太后骤然薨逝,国丧再起。
紫禁 城内外,一片缟素。
胤禛为母亲上了尊谥“孝恭宣惠温肃定裕慈纯钦穆赞天承圣仁皇后”,移灵宁寿宫,并辍朝守灵,素服斋戒,两百名喇嘛诵经七日,丧仪极尽哀荣。
然而,在这极致的哀荣背后,是帝王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这一对同样固执的母子,最终用各自固执的方式结束了这一世尘缘,徒留下彼此相似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