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库房里,药草的清苦气味混着一股陈旧的木头香,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惊蛰没有理会崔明礼那张纸条,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今天过来,身份是察弊司协理官,名义是巡查药供。
她走得很慢,指尖划过一排排贴着标签的药柜,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件兵器。
身后跟着的库房吏员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这位协理官的目光比冬日的冰棱子还冷,扫过之处,连空气都跟着降了几度。
惊蛰在一只半开的药材箱前停下,里面是成色不错的陈皮。
她随手拿起一包,用指尖捻了捻包裹的油纸。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油纸的右下角,有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胭脂印。
那颜色,那位置,她认得。
是掖庭内务司用来给特殊物件做封缄的专用胭脂。
旁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她前世做卧底时,为了伪造一份文件,曾经研究过上百种染料的细微差别。
孙姑姑。那条淬毒的线,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将那包陈皮扔回箱子里,声音平淡地吩咐:“这一批,批次、来源、经手人,全部重新登记造册,送入甲字库封存。”
库房吏员连声应是,赶紧抱着箱子去办了。
惊蛰转身离开,穿过长长的廊庑。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在她脚下投出一片明亮的光斑。
她踩着光走,脑子里却是一片冰冷的阴影。
一个忠心耿耿、甚至能接触到宫内核心物供的老人,为什么会跟国公府扯上关系?
是背叛,还是……被当作了弃子?
当天下午,阿月就被叫到了察弊司。
惊蛰没多废话,只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
“想办法混进给掖庭送药的队伍里,把这个,换进孙姑姑日常服用的养荣丸里。”
阿月接过纸包,入手极轻。
她打开看了一眼,是碾成细末的陈皮,闻着没什么特别。
“这是什么?”
“陈皮,掺了点甘遂。”惊蛰的声音没有起伏,“微量,只会让人上吐下泻,查不出毒性。做干净点。”
阿月没再问,点了点头,将纸包揣进怀里,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接下来的三日,惊蛰如常当值,批阅文书,校对卷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像一头蛰伏的野兽,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洞穴。
直到第三日下午,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掖庭掌事女官孙姑姑突发腹疾,上吐下泻,已经告假两日,卧床不起。
消息传到察弊司时,几个小吏还在窃窃私语,说这孙姑姑怕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惊蛰听见了,只是低头,用笔在卷宗上画了一个圈。
鱼,上钩了。
崔明礼奉旨去给孙姑姑问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回来后没有直接找惊蛰,只是在傍晚时分,借着送一份新到的药材名录,走进了惊蛰的官署。
他将名录放在桌上,状似无意地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味药材。
“孙姑姑体虚,惊惧之下,气血两亏。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惊蛰大人,病要装得像,才有人信你没病。”
他将惊蛰的原话,送了回去。
惊蛰知道,孙姑姑听懂了。
一个在宫里活了几十年,能爬到掌事女官位置的人,不会是蠢货。
这突如其来又恰到好处的病,还有崔明礼那句暗藏机锋的话,足以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暴露在看不见的刀口之下。
果不其然,当晚,一个孙姑姑的心腹小太监便借着出宫采买的名义,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皇城。
他不知道,他前脚刚踏出宫门,后脚就有一只“灰线”的影子跟了上去。
他更不知道,他怀里揣着的那封用蜜蜡封好的信,里面的内容早已被掉包,换成了惊蛰亲手拟好的诱饵。
——副使未死,藏于西苑井室。
含凉殿里,烛火通明。
武曌正在批阅奏章,朱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贴身女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呈上一封没有署名的揭帖。
她展开,目光扫过那一行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女帝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放下了朱笔,伸手轻轻抚摸着御案一角的一枚旧玉簪。
那玉簪材质普通,甚至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很多年前,孙姑姑为了替她挡下来自身后的一刀,簪子被对方的衣袖扫落在地,摔出来的。
她摩挲了许久,久到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她重新提起笔,在那份匿名揭帖的背面,只批了几个字。
“查西苑井室。若无尸,提掌事问话;若有尸,赐白绫。”
然而,羽林卫赶到西苑之前,惊蛰已经提前半日潜了进去。
西苑早已荒废,那口枯井藏在一人多高的荒草里,井口布满蛛网。
井底的阴冷湿气比地牢更甚,混杂着腐烂的泥土和败叶的味道。
惊蛰将一具从乱葬岗弄来的无名女尸放进井底,尸身早已僵硬。
她面无表情地替女尸整理好衣襟,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枚铜扣,那是王副使生前常佩戴在常服上的配饰。
她用针线,将这枚铜扣,密密地缝在了女尸的衣襟内侧。
做完这一切,她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当夜,羽林卫的火把照亮了整个西苑。
“发现尸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后宫。
掖庭之内,孙姑姑听到消息的瞬间,整张脸血色尽失。
她终于彻底慌了,那不是装出来的病,而是发自骨髓的恐惧。
她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好,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直奔含凉殿。
她跪在殿外,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很快就见了血。
“陛下!陛下!奴婢冤枉啊!副使……副使实为陛下所弃,奴婢不过是奉命行事,替陛下处理掉一个无用之人罢了!奴婢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心耿耿,却被主子怀疑、栽赃的可怜人。
殿角那巨大的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之后,惊蛰正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静静看着她颤抖的脊背。
她看着这个女人如何用哭喊和鲜血,做着最后的挣扎。
退值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惊蛰没有回官舍,一个人坐在察弊司的廊下。
她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火盆,将那枚从女尸身上回收的、染着血迹和泥土的铜扣,扔了进去。
火焰“呼”地一下腾起,吞噬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证据。
就在火光映亮她脸庞的刹那,一张折叠的薄纸从她袖中滑了出来,落在她的手边。
那是崔明礼今晨送来的掖庭人员更替名录。
她展开,目光落在“掌事女官孙氏”的名下。
在那一行字的末尾,有一行用朱砂写就的、比苍蝇头还小的小字。
——永昌三年冬,代主受刃,左肩留疤。
惊蛰的指尖停在那行字上,一动不动。
原来,武曌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孙姑姑的过去,知道那根玉簪的来历,知道那道伤疤的存在。
她赐下白绫,不是因为信了惊蛰伪造的证据。
她是在用一个旧人的命,来试新刀的锋芒。
试探她惊蛰,在面对一个曾经对女帝有过救命之恩的“忠仆”时,会不会有半分的犹豫和不忍。
惊蛰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原来陛下……也在试我。”
火光跳动,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瞳里,那一点寒芒,如刀出鞘,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