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空气，因为赵婷那句直白的话而变得粘稠。那份薄薄的报告躺在桌上，却重若千钧。
丁凡的手指轻轻拂过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他能感觉到赵婷话语里的重量，那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考验。
“如果它是一颗核弹，”丁凡的语气很平静，他抬起眼，看向赵婷，“那在按下按钮之前，就必须确保发射井足够坚固，并且能承受住最强的反冲力。”
赵婷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她没料到丁凡会如此平静。她本以为，他会追问李卫东背后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或者会为如何递交这份报告而感到棘手。
可他的反应，像是在说：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
丁凡将那杯已经温热的茶推到赵婷面前：“赵律师，从今天起，你的团队可以休假了。地点你们自己选，马尔代夫或者阿尔卑斯山，费用我来承担。只有一个要求，在接到我的通知前，不要回国，不要使用任何你们常用的电子设备和社交账户。”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那五十万启动资金的尾款，我会打到一个你们指定的、全新的海外账户上。就当是这次的奖金。”
赵婷明白了。这是封口费，也是保护费。丁凡在清场，他要确保在“核爆”的瞬间，冲击波不会伤及这些为他制造了弹头的人。
“你很有信心。”赵婷端起茶杯，这一次，她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感受着杯壁的温度。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丁凡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轻松，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这是流程问题。建造巴别塔需要严谨的流程，拆掉它，同样需要。”
赵婷没有再多问。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像是在看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也像是在与一个危险的旧识告别。
“等你的好消息。”她说完，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暗影里，没有一丝拖泥带带水。
包厢里又只剩下丁凡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那份报告和U盘收进一个随身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公文包里。他坐在那里，又给自己沏了一壶茶，静静地喝着。
他的大脑，此刻正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疯狂地运转着。
目标：国务院国资委纪检监察组、中央纪委国家监委。
性质：实名举报？不行，会立刻将江州和自己暴露在聚光灯下，李卫东的反击会瞬间到来。匿名举报？必须做到绝对的匿名，不能留下任何可以被追溯的痕迹。
渠道：
一、电子渠道。这是最快的方式。但风险也最大。Ip地址、设备信息、网络协议，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破绽。对手不是街头混混，他们能动用的技术侦察力量，超乎想象。
二、物理渠道。邮寄纸质报告。相对安全，但慢，且容易被中途截留。李卫东经营多年，在某些关键环节安插几个眼线，再正常不过。
丁凡的指尖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单一的渠道，都有被封堵的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一场无法被预判、无法被单一力量完全控制的“意外”。
他需要两条线，一明一暗，一虚一实，同时发动。
……
两天后，江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陈阳一脸困惑地站在丁凡的办公桌前。他感觉自己这几天像个无头苍蝇，执行着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任务。
昨天上午，丁书记让他开车去隔壁市的电脑城，不准用公务车，要打车去。任务是买一个最普通、最大众的品牌U盘，8G容量，必须用现金，而且要找一个看起来最不耐烦的年轻老板买，买完就走，绝不还价。
昨天下午，又让他去市图书馆，用公共电脑，注册一个全新的、名字毫无规律的电子邮箱。注册信息要用他在报纸中缝广告上随便找的一个身份信息。
今天上午，丁书记让他去高铁站，买一张去首都的商务座车票，但人不用去。他只要把票放在车站的自助储物柜里，然后把储物柜的密码和车票信息，用一张纸条，夹进市委食堂门口那棵大榕树的第三个树洞里。
陈阳严重怀疑丁书记是不是最近谍战剧看多了。
“书记，都……都办好了。”陈阳小声汇报，他觉得自己像个地下党。
“嗯。”丁凡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江州城市绿化带改造的文件，头也没抬，“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快递文件袋，上面没有任何地址和标识。
“去邮局，用最普通的平邮，寄到这个地址。”丁凡递给他一张纸条。
陈阳接过来一看，地址是首都某大学的一位历史系教授。收件人……叫“史料研究爱好者”。
陈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
“书记，这……”
“问那么多干什么？”丁凡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记住，找人最多的那个邮政所，戴上口罩和帽子，办完事直接回家，今天下午给你放假。”
陈-阳拿着那个文件袋，感觉它烫手得很。他点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决定今天下午回家一定要重温一遍《潜伏》，找找灵感。
办公室的门关上后，丁凡脸上的平静才缓缓褪去。
他走到窗边，看着陈阳的身影消失在楼下。他知道，陈阳寄出的那个包裹，只是一个幌子。那里面装的，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关于明代漕运改革的公开论文。
真正的“弹头”，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公文包里。
他刚才让陈阳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进行压力测试。他在用陈阳这条线，观察是否有人在盯着自己。从系统反馈的【危机预警】来看，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常。
这说明，李卫东还沉浸在他的“完美犯罪”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
时机到了。
丁凡没有带司机，自己开着一辆最普通的国产家用车，离开了市委大院。他没有去任何敏感的地方，而是去了江州大学的老校区。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间，校园里很安静。他将车停在很远的一个角落，背着那个公文包，像一个重返校园的校友，悠闲地在林荫道上散步。
他最终走进了一栋老旧的教学楼，这里是信息工程学院的公共机房。因为设备老旧，来这里上机的学生并不多。
丁凡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从包里拿出那个从隔壁市买来的U-盘，插进电脑。
U盘里，是赵婷团队那份惊人报告的电子版，以及所有核心证据的扫描件。丁凡已经用特殊软件，清除了文件所有的原始元数据。
他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先打开了一个国际象棋的对战网站，和AI默默地下了三盘棋。他需要让自己的心，彻底静下来。
当屏幕上显示出“checkmate”（将死）的字样时，丁凡关闭了棋局。
他打开了陈阳注册的那个邮箱，开始写信。
第一封，收件人是国务院国资委纪检监察组的公开举报邮箱。
标题：《关于部分国有企业利用复杂金融工具规避监管、造成巨额国有资产流失的紧急反映》。
正文：【尊敬的领导：附件材料揭露了某大型地方国投平台，通过境外公司与资产置换，将价值数十亿的国有资产变相转移至个人名下的新型腐败手法。其操作之专业、手法之隐蔽，远超常规审计范畴，恳请上级部门予以重视，穿透核查，挽回国有资产。】
第二封，收件人是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的官方举报网站。
标题：《一份关于“完美犯罪”的举报信——致所有仍在坚守的纪检同仁》。
正文：【同志们：当腐败披上“金融创新”与“合法合规”的外衣，我们手中的常规武器是否依然有效？附件中的案例，是一位国企“能人”的炼金术，也是对我们所有纪检干部的挑战。他没有收一分钱红包，却掏空了数十亿的国有资产。恳请彻查！一个同样在黑夜中追寻光明的基层纪检人。】
两封信的内容，侧重点截然不同。给国资委的，是业务探讨；给中纪委的，是战友的呐喊。
他将报告和附件压缩，加密，然后点击了发送。
邮件并非直接从这台电脑发出。丁凡编写了一个简单的脚本，邮件数据被分割成无数个数据包，通过一个由多个国家的“肉鸡”服务器组成的临时网络，进行跳板式传递。最终，它们将分别从冰岛和新西兰的两个Ip地址，汇入收件服务器。
当发送进度条达到100%时，丁凡拔出了U盘。
他没有格式化U盘，而是将它放进一个特制的消磁袋里，然后用钳子，将芯片彻底夹碎。
做完这一切，他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起身离开了机房。
他没有立刻回市委，而是开车上了环城高速。
在经过一座跨江大桥时，他缓缓摇下车窗，将那个装着U盘碎片的消磁袋，连同那张从高铁站取回来的、根本没用上的车票，一起扔进了滚滚东去的江水里。
没有声音，没有水花。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丁凡重新关上车窗，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报告提交了，但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这枚“核弹”虽然威力巨大，但从它被接收，到被识别，再到被批准引爆，中间还有太多的变数。李卫东背后的力量，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需要再加一把火。一把能让这颗“核弹”绕过所有常规安检程序，直接送到最高决策者案头的火。
回到办公室，天色已晚。
丁凡打开电脑，登录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需要物理密匙才能进入的海外服务器。
他找到了一个Id，名为“先驱报-7号记者”。这是他通过系统，很早之前就布下的一颗闲棋。这是一个国际知名调查记者团队的王牌记者，以报道深度跨国经济犯罪而闻名。丁凡曾经匿名向他提供过一个扳倒某跨国公司高管的线索，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信任。
丁凡没有发送报告全文，只发送了一张图。
就是那张由林锐绘制的，如同巨大黑色蛛网的资金流向图。
在图的下方，他只附上了一句话：
“the Spider of the State-owned Assets.”（国有资产的蜘蛛）。
发送完毕，他彻底删除了所有访问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风起。
桌上的保密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无声地滑进来一条加密信息。
来自王建国。
信息很短，只有五个字。
“京城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