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丁凡的办公桌上投下几道平直的光痕,像五线谱。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烟味,以及咖啡的苦涩。
丁凡一夜未眠。
他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天花板,瞳孔里却没有任何焦距。他的脑海,是一座刚刚经历过塌方和泥石流的矿井,到处都是黑暗、血污,和被扭曲的钢筋水泥掩埋的,无声的呐喊。
那个中年妇女护住孩子时,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那个男孩茫然的、没有眼泪的眼神。
那沓被扔在桌上,沾着血腥味的钞票。
这些画面,比他回溯过的任何贪官在酒桌上的丑态、在床笫间的秽乱,都要来得更加锋利,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扎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系统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扳倒政敌的武器,更是一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桌上的红色电话响了,尖锐的铃声将他从黑暗的矿井深处拽了出来。
是市委总值班室的电话,提醒他九点钟的市委常委会。
“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起身走到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脸。镜子里,是一张布满血丝的、异常苍白的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只想洗刷冤屈、自保求存的纪委小科员,已经彻底死了。
现在的他,是王建国的盟友,是陈国华的死敌,是一颗被推到棋盘最前沿,无法后退的棋子。
而他自己,想做的,是审判者。
……
九点整,常委会准时开始。
议题是关于江州下半年城市发展规划的几个重点项目,包括老城区改造、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扩建,以及南州考察团的接待方案。
会议室里气氛轻松,与会常委们脸上都带着笑意。李卫东的倒台,不仅没让江州伤筋动骨,反而因为省委的强力介入和资产追回,让江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策倾斜和资金支持。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的江州,是省里最红的地方,而坐在主位上的丁凡,就是全省最红的人。
“……关于南州同志们的接待工作,我的意见是,规格要高,态度要诚恳,但内容要务实。”丁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不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参观,直接把我们‘阳光政务’和‘权力清单’制度建设中的困难、走过的弯路,拿出来给他们看。经验是共享的,但教训,更值得分享。”
几位常委纷纷点头附和。
“丁书记说的是,我们不能光报喜不报忧,改革哪有那么容易。”
“对,把我们纪委查办‘微腐败’的几个典型案例,也可以脱敏处理后,给南州同志们做个参考。”
丁凡听着众人的讨论,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他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南陵市。
南州要来学习,南陵在消极抵制。
一热一冷,背后都是同一个人——陈国华。
陈国华在用南陵这颗钉子,阻碍王建国和他的“江州模式”。而他丁凡,想要扳倒陈国华,就必须先拔掉这颗钉子。
可他只是江州市委书记,无权插手南陵的任何事务。贸然前往,只会被林德义当成政治入侵,捅到省委,他丁凡反而会陷入被动。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林德义无法拒绝,甚至要笑脸相迎的理由,让他能光明正大地踏入南陵的土地。
会议结束后,丁凡回到办公室。
陈阳像一阵风似的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书记,您看!省环保厅刚发下来的文件,要求全省各地市,在本月底前,完成对辖区内重点矿产企业环境影响评估的交叉自查工作!”
丁凡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眼神微微一动。
陈阳压低了声音,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最有意思的是这个!”他指着文件附件里的一行小字,“附件里是交叉检查的分组名单,咱们江州,正好跟南陵市分到了一组!他们来查我们,我们去查他们!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啊!”
丁凡看着那份分组名单,嘴角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知道,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是王建国在给他递刀子。
那晚在云水谣茶社,他只字未提南陵,但王建国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下一步。这位省委的新掌舵人,正在用他那润物无声的方式,为自己的“政治盟友”,铺平道路。
“书记,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马上就去安排!这次我亲自带队,保证把南陵那些矿山翻个底朝天!”陈阳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杀过去。
“不。”丁凡摇了摇头。
“啊?”陈阳愣住了,“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
“动静太大了。”丁凡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你一个市委副秘书长,带着纪委和环保局的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南陵,林德义就是个傻子,也知道我们是冲着他去的。他会立刻启动所有的防御措施,把所有东西都藏起来,我们连一根毛都查不到。”
陈阳有些泄气:“那……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办公室派两个小科员去走个过场吧?那也太便宜他们了。”
“去,当然要去。”丁凡的目光变得深邃,“但不是我们去查他们,而是……请他们过来,教我们。”
陈阳彻底糊涂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丁凡的节奏。
丁凡拿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给了南陵市委书记林德义的办公室。
电话接通后,丁凡的语气瞬间变得热情而谦逊。
“林书记吗?哎呀,我是江州的丁凡啊!”
电话那头的林德义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也客气地回应着:“丁书记,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啊!”
“林书记,您可别捧我了,我就是个新兵,在您这位老领导面前,我就是个小学生啊!”丁凡哈哈一笑,姿态放得极低,“林书记,省环保厅那个交叉检查的文件,您看到了吧?说来惭愧啊,我们江州,这几年光顾着搞金融和高新产业,对矿产资源这一块的管理,经验实在是欠缺。不像你们南陵,那可是咱们省的矿业大市,管理经验在全国都是挂得上号的!”
丁凡的话,让电话那头的林德义很是受用,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
“丁书记你太谦虚了,江州的发展那是有目共睹的嘛。”
“哪里哪里,我们那是摸着石头过河,深一脚浅一脚的。这不,省里文件下来了,我一看,分组是跟咱们南陵一组,我这心里头,又高兴,又发愁啊!”丁凡的语气变得恳切,“高兴的是,能有机会向老大哥学习;发愁的是,我们这边连个像样的专家都找不出来,怕是去了南陵,连人家的报表都看不懂,到时候闹了笑话,丢了咱们江州的人。”
丁凡顿了顿,抛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所以啊,林书记,我想跟您商量个事,您看能不能行。我们就不去南陵给您添乱了,您能不能,派一支专家队伍,到我们江州来,给我们搞一个现场指导和培训?就当是给我们这些门外汉,传经送宝了!您放心,所有费用,我们江州全包了!”
这个提议,让电话那头的林德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丁凡安静地等着,他知道,林德义无法拒绝。
拒绝,就是不给江州面子,就是不配合省里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丁凡主动放弃了去南陵检查的权力,反而邀请对方来“指导”,这是一种示弱,更是一种示好。对于一直对他抱有警惕的林德义来说,这无疑是打消他疑虑的最好方式。
果然,几秒钟后,林德义爽朗的笑声再次传来。
“丁书记,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互相学习嘛!没问题!我马上安排我们市里最好的专家,由我们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亲自带队,下周就到江州!我们一定把南陵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跟江州的同志们分享!”
挂断电话,丁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旁的陈阳,已经彻底石化了。他张着嘴,看着丁凡,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书……书记……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他结结巴巴地问,“我们主动放弃去查他们的机会,反而把他们的人请过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丁凡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你觉得,一头狮子,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警惕性高,还是在别人的院子里警惕性高?”
陈阳想了想,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这就对了。”丁凡呷了一口茶,“把林德义最信任的专家和副市长请到江州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让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彻底放松警惕。到那个时候,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我们了解南陵的窗口。”
丁凡放下茶杯,看着一脸懵懂的陈阳,笑了笑。
“而且,谁告诉你,我们不去南陵了?”
“啊?”陈阳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丁凡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
“下周,南陵的副市长带队来江州‘传经送宝’。而我,”丁凡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会以‘个人休假’的名义,去南陵市,好好看一看他们那里的‘绿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