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打着哈欠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把丁凡桌上的茶杯续满热水,嘴里嘟囔着让书记也早点休息,别把自己熬坏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整层楼,乃至整栋大楼,都陷入了深夜的死寂。
丁凡没有动。
他靠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寂静的空气中,仿佛有三个无形的存在与他对峙。
一个是桌角那盆绿意盎然的文竹,代表着他试图在江州建立的秩序与生机。
一个是脑海中那不断闪烁着猩红色警示的系统提示——【支线任务触发:血色矿山】。
最后一个,则是静静躺在他手心里的,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U盘。
王建国称之为“花了二十年攒下来的东西”。
丁凡知道,这小小的存储器里,装的不是资料,而是整个江海省官场过去二十年的幽灵。是权力交织的脉络,是利益输送的管道,是一张埋藏在水面之下的,真正的权力地图。
核心机密。
他摩挲着U盘冰凉光滑的外壳,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手腕压垮的重量。王建国将它交给自己,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种捆绑,一次摊牌。从他接过这个U盘的时刻起,他就从王建国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变成了另一个坐在棋盘边的执棋人。
而他们的对手,是盘踞在棋盘中央,名为陈国华的巨兽。
良久,丁凡将U盘插入了自己办公桌下那台与外部网络物理隔绝的电脑。
没有华丽的界面,只有一个极其简朴的,类似数据库的程序被打开。主界面上,是一张以江海省地图为背景的,巨大的树状网络图。
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名字。
省委、省政府、人大、政协……所有厅级以上干部的名字,都按照他们的组织归属和权力层级,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这张图上。
丁凡的目光,瞬间被那些连接着各个节点的线条所吸引。
线条有粗有细,有实有虚,甚至还有不同的颜色。
他将鼠标悬停在一条连接着某位副省长和省交通厅厅长的红色实线上,旁边立刻弹出一个注释框。
【派系:京州系(核心)。关系:大学同学,曾共事于交通部。备注:该副省长为交通厅长的主要政治引路人。】
他又移到另一条连接着某市市委书记和省发改委副主任的蓝色虚线上。
【派系:本土派(边缘)。关系:姻亲(妻子的表兄)。备注:存在利益输送嫌疑,暂无实证,关联度中等。】
丁凡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
这哪里是什么履历资料,这分明是一幅活的、动态的“官场清明上河图”!王建国用二十年的时间,将那些隐藏在每一次人事调动、每一次会议座次、每一次项目审批背后的潜规则,全部具象化、数据化了。
他甚至在这张图的搜索栏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丁凡。
一个孤零零的节点,没有任何派系标签,但却有数条颜色各异的线引向他。
一条粗壮的红色实线,连接着他和王建国,注释是:【绝对核心盟友,政治生命共同体。】
另一条深黑色的线,连接着他和已经被拿下的周文海、林远山、李卫东等人,注释是:【直接扳倒。】
而更多的,是无数细细的、灰色的虚线,从四面八方指向他,注释五花八门:【潜在威胁】、【高度警惕对象】、【可拉拢?】、【投机者】……
丁凡甚至看到,在陈国华那个巨大的节点上,也有一条深红色的虚线指向自己,旁边的注释只有一个词:【死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强行灌入了一整个太平洋的信息。这张图的价值,已经无法用金钱衡量。它能让一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在一天之内,变成一个洞悉江海省所有权力关节的老狐狸。
王建国给他的,是上帝视角。
再次睁开眼,丁凡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那个刚刚从陈阳口中得知的名字。
林德义。
很快,南陵市的节点亮了起来。林德义的名字旁,标注着他的派系:【本土派(核心)】。一条粗壮的蓝色实线,将他和省委副书记陈国华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注释写着:【陈国华一手提拔的嫡系,南陵市是其重要的政治与经济后院。对省委“江州模式”推广指令,持消极抵制态度,多次在公开及非公开场合表示质疑。】
原来如此。
丁凡瞬间明白了。林德义的抵制,并非单纯的政见不合,而是背后陈国华的授意。陈国华不希望王建国主导的“江州模式”在全省铺开,因为那种以强力反腐为前提的治理模式,会直接威胁到他那些“后院”的利益。
南陵市,就是陈国华用来阻击王建国的一个重要阵地。
丁凡拔出了U盘,将其妥善收好。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整个棋盘的布局。
而他的目光,也终于可以毫无旁骛地,投向脑海中那片猩红的警告。
【支线任务:血色矿山】
【是否消耗正义值,对关键词“血色矿山”及关联人物“林德义”进行初步回溯?】
“是。”
丁凡在心中默念。
【消耗正义值:50,000点。初步回溯启动……】
下一秒,丁凡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矿洞,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和潮湿的霉味。刺耳的警报声和绝望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耳朵。
画面亮起。
那是一座巨大的矿山,山体被挖得千疮百孔,像一个巨人身上溃烂的伤口。镜头猛地拉近,深入到一处刚刚发生塌方的矿井内部。
浑浊的泥水、变形的钢架、破碎的岩石……以及,在这一切之下,被掩埋的、残缺不全的肢体。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正声嘶力竭地对着对讲机嘶吼:“塌了!七号井塌了!至少……至少埋了十几个弟兄在里面!”
画面一转,来到一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
南陵市委书记林德义,正惬意地靠在老板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普洱。他对面,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矿业公司老板。
“林书记,您放心,”老板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小事故,小事故而已。已经处理干净了。死了三个,伤了五个,家属那边都签了协议,每家给了一百五十万,保证他们一辈子都不会乱说话。”
林德义吹了吹茶水,眼皮都没抬一下:“三个?我怎么听说,不止这个数?”
老板的额头渗出冷汗:“嗨,您知道的,总有些没上报的临时工……那些不算人头。官方数字,就是三个,安监局那边已经备案了。”
林德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呷了一口茶:“手脚麻利点。省里最近风声紧,别给我捅娄子。”
画面再次切换。
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里,一个中年妇女跪在地上,抱着一张黑白照片,哭得撕心裂肺。她身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不合身的校服,睁着一双茫然又恐惧的眼睛,不敢哭出声。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憨厚的男人。
门外,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壮汉,将一沓厚厚的钞票扔在桌上,语气冰冷:“钱拿好,人已经火化了。再敢去市里闹,下次断的就是你儿子的腿。”
妇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孩子,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一个又一个类似的画面,在丁凡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瞒报的矿难,不止一起。
被压下去的死亡人数,从三个,到五个,到十几个……
那些维权无门的家属,有的被打断了腿,有的被关进精神病院,有的则在某个深夜,全家“意外”失火,烧得一干二净。
而官方的报告上,南陵市的矿业生产,永远是“安全平稳,零事故”。林德义也因此多次被评为“安全生产优秀领导”。
那些被金钱和权力掩盖的真相,那些无辜矿工的鲜血,染红了整座南陵市的矿山。
这,就是“血色矿山”。
丁凡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江州繁华的夜景。远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片盛世景象。
可在他脑海中,那妇人绝望的眼神,那男孩恐惧的面孔,那被黑西装壮汉踩在脚下的尊严,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
这双手,可以批阅文件,可以签署命令,可以让一座城市焕然一新。
但从这一刻起,丁凡知道,它有了新的使命。
他要用这双手,挖开南陵市那座被金钱和谎言堆砌的坟墓,将那些被掩埋的尸骨和真相,一寸一寸地,重新暴露在阳光之下。
窗外的霓虹,映在他的瞳孔里,却照不进那片正在迅速凝结的、冰冷的黑暗。
“林德义……”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消散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