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站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丁凡最后那句话。
“打它的蛋。”
这三个字像三颗闷雷,在他颅内滚来滚去,把他原本清晰的思路炸成了一片混沌。
不打七寸,打蛋?
他看着丁凡的背影,那背影在清晨的微光里显得格外挺拔,却也格外孤独。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书记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重如山峦的迷雾。他能看到书记在山顶挥舞旗帜,却完全不明白那旗语的含义。
丁凡没有再解释,他知道陈阳需要时间消化。有些布局,说得太透,反而会因为执行者的过度揣摩而变形。他只需要陈阳像一颗精准的钉子,钉在他指定的位置上,比如,把南陵市来的那帮“专家”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他们在江州的温柔乡里,彻底忘掉自己老巢的后院正在起火。
“书记……”陈阳张了张嘴,还想再问。
丁凡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的疲惫和冷峻。“钱副市长他们是客,又是来传经送宝的,接待工作一定要做好。吃、住、行,都要用最高标准。另外,安排几场联谊活动,比如和我们市里几个重点企业的负责人见见面,喝喝茶,打打球,气氛搞活络一点。”
陈阳愣愣地点头,心里更糊涂了。这哪是敲打,这简直是把人当亲爹供起来了。
“还有,”丁凡补充道,“把我那张去云贵的机票,想办法‘不经意’地让南陵代表团的人知道。就说我积劳成疾,省委特批的假,让他们别多想。”
“明白。”陈-阳这次答得很快。他隐约感觉到,书记的每一个指令都像一枚棋子,看似随意地落下,却在构建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棋局。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精准地把棋子摆到丁凡指定的位置。
送走了一头雾水的陈阳,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丁凡没有立刻行动,他坐回椅子上,闭上眼,将整个计划在脑海中又推演了一遍。
目标:李根才。
一个六十二岁,被权力碾碎了半生,如今像惊弓之鸟一样躲在城市角落里的老人。
他的手里,握着足以将陈国华姻亲势力炸上天的原始证据。但这些证据,同样也是他的催命符。
王凯,陈国华妻子的亲侄子,已经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这意味着,李根才的处境岌岌可危,他身边的每一阵风,都可能带着杀气。
直接去找他,告诉他“我是市委书记,我是来帮你申冤的”?
丁凡几乎可以想象到李根才的反应。他不会相信,他只会觉得这是开发商派来套他话、骗他证据的新花招。他这三年里,一定见过太多笑里藏刀的脸。
信任,是此刻最珍贵也最脆弱的东西。
丁凡必须设计一个场景,一个能让李根才在绝对安全和不设防的状态下,主动把证据交出来的场景。
这比从纪委的谈话室里递出一支录音笔,要难上百倍。
中午时分,陈阳那边传来了消息。不是通过电话,而是一条加密信息,发到了一部丁凡交代他准备的、全新的手机上。
信息里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链接。
地址是省城西郊的一片棚户区,名叫“鸽子笼”。那里是城市扩张中被遗忘的角落,聚集着最底层的打工者和拾荒为生的老人。
链接点开,是一段时长只有十几秒的监控视频。视频画质粗糙,拍摄角度应该是某个小卖部的摄像头。画面里,一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老人,正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在垃圾箱里翻找着塑料瓶。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走过去,一脚踹翻了三轮车,瓶子滚了一地。老人想去理论,被为首的青年一把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嘴里骂骂咧咧。
视频没有声音,但丁凡能读懂那青年的口型。
“老东西,再乱告状,下次断的就是你的另一条腿!”
视频的最后,老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去扶三轮车,也没有去捡瓶子,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旁边一条更黑暗的巷子。
那个老人,就是李根才。
丁凡反复看了三遍视频,然后将信息和视频彻底删除。
他胸中那片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他原以为,自己对陈国华罪恶的愤怒,已经在那一夜的回溯中达到了顶点。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系统里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影像,远不如这短短十几秒的、粗糙的、无声的监控画面来得更加刺痛人心。
那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案卷里的名字。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夺了土地、家园、亲人的健康,以及最后的、作为人而活的尊严。
丁凡站起身,走到衣帽架前,取下了那件他几乎从不穿的,一件深灰色的夹克。他脱下身上笔挺的白衬衫,换上了一件普通的t恤,然后套上夹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最普通的黑色双肩包。
包里,他放了一瓶水,一个充电宝,还有一万块现金。
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和那份关于江州未来五年发展的宏伟蓝图。他知道,从他踏出这间办公室开始,他将暂时卸下“市委书记”的光环,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所有,只能依靠智慧和勇气在黑暗中独行的丁凡。
他没有开车,也没有通知司机,一个人从市委大院的侧门走了出去,汇入了街上的人潮。
两个小时后,他出现在省城最大的一个二手劳务市场。
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廉价盒饭的味道。到处都是蹲在路边,举着“水电工”、“木工”、“搬运”牌子的中年男人。他们眼神麻木,脸上刻着生活的风霜。
丁凡找了一个角落,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牌子,上面用记号笔写着两个字:
“收账”。
他把牌子立在身前,然后像周围的人一样,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最便宜的“红梅”烟,点上一根,默默地抽着。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合理出现在棚户区,又能和“麻烦”扯上关系,同时还不会引起过度警惕的身份。一个讨债的,再合适不过。讨债的,天然带着一股凶悍和不讲理的气场,能吓退一些小麻烦;同时,讨债的也习惯于蹲点、跟踪,他的行为不会显得突兀。
一个下午,他都在这里蹲着,听着周围人南腔北调地抱怨着工钱难要、生活不易,感受着这个城市最底层的脉搏。
期间,陈阳打来电话,向他汇报南陵代表团已经顺利入住江州最好的酒店,钱正明副市长对他这位“病号”表达了亲切的慰问,并表示一定会在江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让他们好好学。”丁凡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天色渐晚,劳务市场的人渐渐散去。丁凡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背上包,挤上了一辆开往西郊的、快要散架的公交车。
公交车在“鸽子笼”站停下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丁凡下了车,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没有高楼,只有密密麻麻、犬牙交错的自建房,像一块块长满青苔的积木,胡乱地堆在一起。狭窄的巷子里,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昏黄的路灯下,几条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
他按照手机上记下的地址,拐进一条更深的巷子。巷子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两边的墙壁上,用红漆刷着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电话。
他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那是一栋二层小楼,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二楼的窗户破了一块,用塑料布胡乱地堵着。
丁凡没有立刻上去。他退到巷子口一个黑暗的角落,点上一根烟,静静地观察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穿着跨栏背心、胳膊上纹着龙的男人,拎着一瓶啤酒,摇摇晃晃地从楼里走出来,对着墙角撒了泡尿,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下班回来,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跑上楼,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就像这个城中村的日常。
就在丁凡准备行动时,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金杯面包车,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巷子口,停在了不远处的阴影里。
车灯熄灭,车门打开,四个穿着黑色t恤的壮汉从车上下来。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很有默契地,散开,分别守住了小楼前后所有的出口。
为首的一个,正是丁凡在监控视频里看到的,那个踹翻李根才三轮车的青年。
丁凡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将只抽了一半的烟,在墙上摁灭。
看来,王凯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他们不是来威胁的。
他们是来灭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