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东方一丝丝渗进来,将办公室里的暗夜稀释成深灰色。
丁凡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醒。陈国华那张巨大的罪恶蛛网,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血色与贪婪的光芒,而蛛网中心,是那个温和地修剪着兰花枝叶的身影。
桌上的内线电话还留有他指尖的余温。他已经给陈阳下达了指令,一张飞往云贵高原的头等舱机票,一家顶级度假酒店的预定,以及一个秘密的户籍查询请求,三条线同时放出,像三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感,却像沉重的铅块,坠在他的心底。他拉开抽屉,拿出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U盘,静静地在指间摩挲。这是王建国的二十年心血,是江海省的权力地图。王建国将它交给自己,是信任,也是一场豪赌。
赌他丁凡能赢。
可怎么赢?
去南陵,掀翻林德义,揭开“血色矿山”的盖子。这无疑是一步好棋,足以让陈国华断掉一根臂膀,让王建国在省委站稳脚跟。
但然后呢?
丁凡的脑海中,浮现出陈国华那张温和的脸。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南陵事发,林德义被推上风口浪尖时,陈国华会第一个站出来,在省委常委会上痛心疾首地表示“用人失察”,然后大义凛然地支持省纪委“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会像壁虎断尾一样,干净利落地舍弃掉林德义这颗棋子,甚至会借此机会,在南陵安插新的亲信,将坏事变成好事。而丁凡,费尽心力,最终只是帮王建国拔掉了一颗钉子,却无法伤及陈国华的根本。
这不是胜利,这只是战术骚扰。
而他对陈国华,需要的是一场决战。
决战的第一枪,如果不能直击心脏,那所有的后续攻击,都将是无意义的消耗战。在陈国华那张经营了三十多年的蛛网上,丁凡耗不起。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将脑中所有关于南陵、关于林德义、关于“血色矿山”的计划,全部清空。
不对。
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下乘。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利用林德义这个“点”,去撬动陈国华这个“面”。可陈国华的核心利益,从来不在林德义身上。林德义只是他“生态圈”里一个比较重要的区域管理者,死了,可以再换一个。
什么才是陈国华无法割舍,一旦被击中,就会让他方寸大乱,甚至不得不亲自下场应对的东西?
丁凡的脑海中,闪过陈国华那个嚣张的儿子,闪过他那个喜欢奢侈品的妻子,闪过他那个凭借权力寻租、早已富可敌国的内弟。
是家人。
是那个由血缘和姻亲关系构筑的,最核心、最隐秘的利益圈。
这才是陈国华真正的软肋。林德义的矿山,流的是矿工的血,肥的是林德义自己的腰包,陈国华只是间接受益。而他家人直接染指的产业,每一分不义之财,都与他本人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想到这里,丁凡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差一点,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他必须重新选择战场。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放弃对‘血色矿山’线索的追踪。进行一次新的目标筛选。”
【指令确认。请设定筛选关键词。】
“目标:陈国华。关联方:直系亲属及三代以内姻亲。事件类型:涉及土地、房产、金融的经济纠纷。条件:存在明确的受害方,且受害方持续申诉,具备引发大规模舆论的潜力。”
丁凡的指令清晰而冷酷,像一个正在设定巡航导弹参数的将军。
他要找的,不是罪证最重的,而是“引爆效果”最好的。
【关键词已设定。正在进行全网及系统数据库交叉检索……预计需要三分钟。】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陈阳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和神秘。
“书记,搞定了!”他压低声音,像个地下工作者,“飞往云贵的机票和酒店都订好了,下周一出发,保证让您在温泉池子里遥控指挥,运筹帷幄!”
他将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那家度假酒店的宣传图,碧蓝的无边泳池连接着远方的雪山,看起来确实像个世外桃源。
“南陵那帮土包子,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您明着是去度假,暗地里已经把天罗地网都撒到他们家门口了!”陈阳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林德义被按倒在地的场景。
丁凡看着屏幕上的雪山,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的心思,全在脑海中那个倒计时的进度条上。
陈阳见丁凡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为南陵的事情费神,赶紧又汇报道:“对了,书记,您要查的那个人,省厅我那同学已经去办了,他说为了绝对保密,他亲自去查,保证不留任何痕迹。估计今天中午前就能有消息。”
“嗯。”丁凡点了点头。
“还有,”陈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名单,“这是南陵市那边传真过来的,他们派来江州‘指导工作’的专家组名单,带队的是他们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钱正明,是林德义的头号心腹。书记,您看,接待规格怎么安排?要不要我先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他们?”
丁凡的目光扫过那份名单,钱正明,这个名字他在王建国的U盘里见过,是陈国华派系在南陵的二号人物。
林德义这是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了过来,可见他对江州之行是何等重视,或者说,是何等警惕。
就在这时,丁凡的脑海中,系统提示音响起。
【检索完成。筛选出三起高度匹配事件。根据引爆潜力、证据链完整度、与核心目标关联度进行综合排序,最优目标已锁定。】
下一秒,一份全新的案卷,在丁凡的意识中展开。
案卷的标题很简单:《关于洪旗村村民李根才土地被强占一案的申诉材料》。
地点:江海省省会,江州市郊的洪旗村。
人物:李根才,男,62岁,农民。
事件:三年前,一家名为“华鼎置业”的房地产公司,看中了洪旗村的一片土地,用于开发高端别墅区。在征地过程中,李根才因补偿款问题拒绝搬迁,成为唯一的“钉子户”。
后续:华鼎置业在多次“协商”未果后,于一个深夜,组织了一百多名不明身份人员,开着推土机,将李根才的房屋夷为平地。李根才的儿子在阻拦过程中,被人打断了腿,至今落下残疾。
关键信息:
1. 华鼎置业的控股股东,是一家名为“盛世宏图”的投资公司,其法人代表,是陈国华妻子王雅莉的亲侄子——王凯。
2. 李根才三年来,走遍了市、省两级的信访、国土、公安等所有部门,递交了上百份申诉材料,均石沉大海。
3. 李根才为人执拗,懂得一些法律,他偷偷录下了每一次与开发商“协商”的录音,并用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拍下了强拆当晚的部分视频。这些证据,他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4. 最近,随着省里风声变紧,王凯似乎想彻底解决这个“手尾”,已经派人去洪旗村,对李根才发出了最后的死亡威胁。
丁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就是它了。
与“血色矿山”相比,这个案子金额不大,死的人不多,甚至在省城浩如烟海的信访案件中,毫不起眼。
但它的每一个要素,都精准地扎在陈国华的命门上。
地点在省城,天子脚下,舆论引爆的中心。
关联方是陈国华的姻亲,血脉相连,无法切割。
受害者是势单力薄的农民,代表着最广泛的民意基础,最容易激起公众的同情。
最重要的是,受害者手里,有原始证据!
这才是最完美的“子弹”。
丁凡的脸上,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他抬起头,看着还在喋喋不休分析着南陵官场局势的陈阳,忽然觉得这位得力干将有些可爱。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当着陈阳的面,给省公安厅那位副处长发了条微信。
陈阳眼角的余光瞥见,丁凡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微信发送成功。
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
“之前拜托查的张伟,不用查了。麻烦帮我找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和近况,洪旗村,李根才。”
发完信息,丁凡将手机屏幕熄灭,放回桌面,然后拿起那份南陵市的专家名单,对一脸错愕的陈阳说:“钱副市长是贵客,代表的是南陵市委市政府的脸面。接待规格,就按接待省委领导的标准来。另外,告诉他们,我因为身体不适,遵医嘱休假几天,就不亲自接待了,请他们自便。”
陈阳彻底懵了。
不查“血色矿山”的关键证人了?
对送上门来的林德义心腹,不闻不问?
甚至连“去南陵”这个障眼法都不要了,直接说自己休假了?
书记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塞入了三个操作系统的电脑,彻底宕机了。
丁凡看着他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他站起身,拍了拍陈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陈阳啊,有时候,打蛇 heo6r3aтeльho要打七寸。”
(注:heo6r3aтeльho是俄语,意为“不一定”)
“那……那打哪儿?”陈阳下意识地问。
丁凡走到窗边,望着省城的方向,轻声说:
“打它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