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公馆家宴的温馨余韵，被南造云子那通急迫的电话彻底击碎。明渊带着一身夜色与寒意回到“昭和通商”办公室，回拨了电话。南造云子的声音在听筒那头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平日的从容，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她并未在电话中详谈，只是约他次日一早前往特高课，说有“要事相商”，涉及近期沪西一带“不明电台信号”与“物资异常流动”。
挂断电话，明渊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寂的都市，心中警铃大作。沪西……那里正是“深海”线一条极其重要的物资交通线经过的区域，也是之前“物资暗流”计划中用于分流的部分路径。南造云子的突然关注，绝非空穴来风。是她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针对“裕泰商行”的调查，意外触碰到了相关的网络？
他立刻通过密道向明诚发出紧急指令，要求他连夜确认沪西交通线的安全状况，并提高所有关联节点的警戒级别，必要时启动应急方案，暂时冻结该线路的运作。
指令发出后，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明渊的心头。南造云子的嗅觉太过敏锐，行动太快，他担心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这一夜，明渊几乎未曾合眼。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以及应对之策。直到天光微亮，他才在沙发上勉强闭眼休息了片刻。
然而，清晨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击声从密道入口处传来，频率是代表最高紧急情况的信号，但敲击的力道却显得虚弱而不连贯。
明渊瞬间惊醒，心脏猛地一沉。他迅速打开密道入口，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并非往常负责传递消息的“灰枭”成员，而是浑身浴血、脸色惨白如纸的明诚！
“诚哥！”明渊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明诚。入手处一片湿黏温热，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密室。明诚的左侧肩胛处有一个明显的枪伤，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染红了他破旧的苦力衣衫。他的额头有一处严重的磕伤，左腿也明显不自然地弯曲着，似乎还挨了棍棒之类的重击。
“二……二少爷……”明诚看到明渊，涣散的眼神勉强聚焦，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线……线路……保住了……兄弟们都……撤出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二
明渊的心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明诚，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沉默寡言却始终忠诚追随的兄弟，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暴怒、心疼与冰冷杀意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中翻涌、冲撞！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救人才是第一要务！
他小心翼翼地将明诚平放在密室的地毯上，迅速检查伤势。肩胛处的枪伤是贯通伤，失血严重，但幸运的是似乎未伤及主要动脉和骨骼。额头的撞击和腿部的骨折也需要紧急处理。必须立刻手术！
但不能去医院。明诚的身份经不起任何官方的盘查，而且南造云子很可能正在密切关注各大医院的异常伤患。唯一的希望，是动用“藤原拓海”的资源和影响力，请来可靠的私人医生。
明渊没有丝毫犹豫。他清理掉密道入口的血迹，将明诚暂时安置妥当，然后立刻返回办公室，拿起那部通往日本侨民社区内部网络的专线电话。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藤原拓海”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莫西莫西，是竹下医官吗？我是藤原拓海。我这里有一位重要的‘合作者’遭遇了意外，伤势严重，需要立刻进行外科手术。对，情况紧急，请你携带必要的器械和药品，立刻到我指定的地址来。记住，此事关乎帝国利益，需要绝对保密。”
竹下弘一，一位医术精湛且欠着“藤原”人情的日本退役军医，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挂断电话后，明渊又立刻安排绝对可靠的“昭和通商”心腹员工，秘密清理出一间位于商社后巷、平时存放杂物的僻静仓库，并迅速布置成临时手术室。
整个过程，明渊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下达指令清晰准确，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但他的指尖却微微冰凉，内心深处那名为“明渊”的部分，正在为生死未卜的明诚而剧烈颤抖。
一个小时后，竹下医官带着助手和器械匆匆赶到。看到伤者是中国人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在明渊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他什么也没问，立刻投入到抢救中。
临时手术室里，灯光惨白。明渊守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里面传来的器械碰撞声和明诚偶尔因剧痛而发出的无意识呻吟，他的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他回想起明诚冲进密室时说的那句话——“线路保住了……兄弟们都撤出来了……” 为了这条交通线，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明诚竟是亲自充当了诱饵，用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引开了追兵，承受了所有的攻击！这份忠诚，这份牺牲，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三
手术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当竹下医官疲惫地摘下口罩走出来时，明渊立刻迎了上去，目光紧紧锁定着他。
“藤原先生，”竹下医官擦了擦额头的汗，“手术还算顺利。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要害。额头的伤口进行了清创缝合，左腿胫骨骨折，已经做了固定。失血过多是最大的问题，我已经给他输了血，但后续能否挺过来，要看他的意志力和未来的感染情况。”
明渊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心依旧悬着。“他什么时候能醒？”
“麻药效果过去后应该会醒，但会很虚弱，需要绝对静养。”竹下医官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他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似乎经历过激烈的搏斗和……拷打。”
拷打！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明渊的耳中。他几乎能想象出明诚在引开追兵后，落入敌手，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却始终紧咬牙关，没有吐出半个字的场景。
“我明白了。”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竹下君，辛苦了。此事……”
“藤原先生请放心，”竹下医官立刻躬身，“我明白规矩。今天的事情，绝不会从我和助手这里泄露半分。”
送走竹下医官，明渊立刻安排了两名绝对忠诚、身手也不错的“灰枭”残部成员，轮流守在临时手术室外，负责警戒和照顾明诚。他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这里，南造云子的约见即将到来，他必须立刻返回办公室，处理掉所有可能引人怀疑的痕迹，并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盘问。
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简易病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明诚，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加坚硬的冰冷所覆盖。他轻轻替明诚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仓库。
回到“昭和通商”办公室，他换下沾染了零星血迹的外套，仔细清洗了双手，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确保自己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藤原顾问”。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四
上午九时整，明渊准时出现在特高课南造云子的办公室。
南造云子坐在办公桌后，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她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藤原顾问，昨晚沪西一带发生激烈枪战，我们的人赶到时，只发现几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和一些散落的物资。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应该是一伙试图走私违禁品的武装分子，与另一股不明势力发生了火并。”
她紧紧盯着明渊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出些什么。“据线报，近期有一股活跃的地下物资输送网络在沪西活动，手法专业，行踪诡秘。不知藤原顾问在委员会，或者通过您的商业渠道，是否听说过相关的风声？”
明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适当的惊讶与思索之色：“沪西枪战？我昨晚在家中并未听闻。至于地下物资网络……”他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委员会审批的物资流通都有正规手续，若有不法之徒借机行事，恐怕还需要南造组长你们多费心清查。需要委员会这边提供什么配合，请尽管开口。”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与事件的关联，又摆出了积极配合的姿态。
南造云子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没有找到预想中的破绽，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试探：“据我们初步分析，那伙武装分子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的走私贩。而且，他们似乎对当地地形极为熟悉……藤原顾问手下能人辈出，尤其是那位明诚管家，听说身手不凡，对上海三教九流也颇为熟悉，不知他近日可否发现什么异常？”
果然！她还是将怀疑的视线投向了明诚！
明渊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恰到好处的担忧：“南造组长说笑了，阿诚不过是个老实本分的管家，负责处理些家族琐事，哪里懂这些。不瞒你说，他前两日告假回乡探亲去了，至今未归，我还正为此事烦心，担心他在路上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他顺势给出了明诚不在场的合理解释，语气自然，毫无作伪痕迹。
南造云子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明渊的表情和理由都无懈可击。她沉默了片刻，才挥了挥手：“既然藤原顾问不知情，那便算了。此事我会继续调查。若有需要，再向顾问请教。”
明渊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过关。南造云子绝不会轻易放弃对明诚，乃至对他本人的怀疑。
离开特高课，坐进汽车，明渊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明诚的重伤，南造云子的步步紧逼，营救“工匠”的迫在眉睫，以及“青鸟”程真儿那审视的目光……所有的压力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明诚苍白却坚定的面孔。
“线路保住了……”
兄弟用鲜血守护的通道，绝不能就此断绝。南造云子的怀疑，也必须尽快引开。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冰冷而疲惫的脑海中，开始缓缓勾勒。他需要一场新的“表演”，一场足以转移南造云子视线，又能为后续行动铺路的“戏”。
只是，重伤未醒的明诚，还能否等到他破局的那一刻？
（第236章 《阿诚的忠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