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经年,倾注了帝国最后赌注的宏大战略:那个旨在孤注一掷,西进攻入四川、彻底瓦解重庆政权,以图最终解决“中国事变”的“五号作战”(即“一号作战”的终极延伸部分),竟在元日被无情腰斩。
畑俊六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
这道命令,绝非寻常的战略调整,它在手中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这是一纸帝国的死刑判决书。
它冰冷地宣告:东京最高层已痛苦而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铁律:
“后方不稳,前方必溃!”
华北,那个帝国曾以为早已征服的“后方”,如今已是烽烟四起的泥潭。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彻底征服中国、迫降重庆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都必须放弃。
帝国残存的主力,将像被潮水逼退的困兽,绝望地收缩于华北平原,只为进行一场明知注定徒劳的防御战,卑微地祈求延缓那如山倾倒的末日之期。
这道来自元日南京的绝望指令,如同投向火药桶的火星。
1944年春季,沉寂被彻底撕裂,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役:
日方所谓“一号作战”后半段,中方称为“中原会战”或广义上“豫湘桂战役”的一部分。
在华北大地轰然爆发。
日军集结了最后的精锐,以第12军为锋矢,纠集起逾8万重兵,辅以庞大的坦克集群和重炮联队,声势骇人。
他们的目标清晰而急迫:
打通至关重要的平汉铁路南段,一举歼灭活跃在鄂豫边区、威胁其生命线的中国军队主力,为困守华北输血。
然而,钢铁洪流撞上的,并非他们想象中的脆弱防线。
在正面,部分浴血奋战的国民党爱国官兵依托阵地,以血肉之躯顽强阻击,迟滞着日军疯狂推进的步伐。
更致命的力量,则来自广袤的敌后战场。
八路军与新四军,这两支深植于人民的军队,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
他们以高度协同的精密配合,将机动灵活的游击战与迅猛凌厉的运动战熔铸成致命武器。
他们神出鬼没,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民众支持的汪洋大海,不断对疯狂突进的日军主力施行切割、包围、伏击。
并且,他们的武器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这让日军的部队的优势化为乌有!
日军精心策划的大规模攻势,迅速陷入了泥沼。
他们的坦克纵队在纵横交错的沟壑、巧妙布置的雷区和神出鬼没的反坦克火力前,沦为燃烧的铁棺材;
依赖的空中支援,也被密集的地面防空火力网和突然出击的空中拦截撕得粉碎。
战场不再是预设的阵地对决,而成为了吞噬帝国武士的绞肉机。
冰冷的战损数字触目惊心:
47辆赖以撕裂防线的坦克,化为一堆堆扭曲燃烧的残骸,或被对方英勇的战士缴获;
32架在天际呼啸投弹的“铁鸟”,或被击落化作烟尘,或在地面突袭中化为废铝。
当畑俊六最终踏上那片被战火彻底蹂躏的土地时,眼前的景象足以冻结任何统帅的血液。
目光所及,尸横遍野,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帝国武士的残肢断臂。
被击毁的坦克、扭曲的炮管、破碎的车辆残骸堆积如山,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散发出浓烈的金属焦糊与死亡的气息。
一股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畑俊六。
这寒意远胜南京元日的朔风,它穿透了军大衣,直抵灵魂。
这不是对具体战术失败的懊恼,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不可抗力的巨大恐惧与宿命般的绝望。
这位曾指挥千军万马、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侵略者统帅,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无力。
在他私密的日记本上,笔尖颤抖着,留下了那句浸透灵魂恐惧与历史预言的句子: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不是在和一个国家军队打仗,而是在与这片古老土地上觉醒的、不屈的灵魂战斗。
他们如附骨之疽,无处不在,无法战胜。”
这不再是他熟悉的、可以用火力优势和武士道精神压垮的敌人。
这是整片觉醒的大地本身,是亿万不屈灵魂汇成的、无法用刺刀征服的汪洋大海。
当华北平原上的硝烟尚未散尽,当豫湘桂的血战还在牵制着日寇最后的疯狂,一束更远大、更坚定的目光,已从西北高原上的延安窑洞穿透弥漫的战争迷雾,锐利地投向了那片更辽阔、更具战略意义的黑土地——东北。
那里的白山黑水之间,正孕育着决定未来中国命运的风暴。
历史的齿轮,在1944年春寒料峭的南京决策与华北惨败之后,正不可阻挡地转向新的、属于人民的方向。
让我们把时间再拉回1943年7月。
子夜,太原近郊的太原兵工厂炼铁车间。
凌晨的寒气渗入岩洞车间,却压不住坩埚里翻滚的暗红。
沈思成摘下手套,指尖因战栗而微颤。
那不是疲惫,是当温度计稳稳定格在一千五百二十度时,那股电流般窜上脊椎的狂喜。
金属液如熔岩般缓慢涌动,气泡细密如同盛夏荷塘。
沈思成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液面之下,每一个气泡的生灭,都牵系着三个月后山海关外战士的生死存亡。
“沈工,日本样品的数据。”
助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年轻人抱着半截炮管进来,灰布工作服前襟浸透油污。
炮管上刻满测量线,宛如钢铁躯体的一次精密解剖。
“说。”
“原装九二式步兵炮,第一千八百发初速衰减。
咱们昨天那门……”助手声音压抑着激动,“打到一千九百五十发,初速依旧稳定!
膛线磨损…只有日制的三分之二!”
压抑的欢呼在车间炸开。
年轻技术员们相互捶打肩膀,有人背过身去,抬手飞快抹了把脸。
沈思成沉默着,走到挂满岩壁的“各型火炮材料攻关进度表”前。
泛黄的牛皮纸上,红蓝铅笔的箭头如战场攻势般延伸。
他从磨旧的中山装口袋抽出那支德国带回的已经用秃头的钢笔,在“75毫米山炮炮钢”一栏,稳稳画下一个浑圆的圈。
圈很圆,像当年在柏林工业大学黑板上画满的化学方程式。
“沈工,您又三天没合眼了。”
助手低语。
“打完这炉。”
沈思成重新戴上烤得发硬的隔热棉手套:
“你去睡。明早六点,金相分析报告。”
坩埚燃烧的嗡鸣与岩洞深处锻锤如心跳般的撞击交织。
沈思成站到观察窗前,十五厘米厚的石英玻璃后,钢水的光芒将控制室染成一片暗红。
柏林那个严冬的记忆骤然浮现。
德国的教授指着克虏伯样品断言:“沈,无钼矿,中国永无真炮钢。”
二十三岁的他,胸口堵着的那团火,烧了整整十二年。
如今,他用华北的钒钛磁铁矿和从鬼子铁轨拆下的废钢,在这刚解放的太原钢铁厂,炼出了超越原品的炮管。
代价是三个月不眠夜、三百余次失败、七个炸裂的坩埚、十九位负伤的工人,还有一个十九岁学徒工被废料飞溅灼瞎的右眼。
他摸出怀表,铜壳镶嵌的玻璃蒙子已然开裂,指针停在四点二十。
这是新婚妻子方静薇所赠,也是她被日军迫害致死的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表停了,贴在耳边,却能清晰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渐渐与远处锻锤的节奏重合……
窗外,太行群峰在破晓的晨雾中显出铁灰色的轮廓,如沉默巨兽。
而在它们的腹地,钢铁正浴火新生。
7月3日正午,沂蒙山区的地下车间
地下十米,恒温十八度,王铁栓却汗透重衫。
这是急的。
十二台手摇冲床“咔嚓、咔嚓”如疾风骤雨。
女工们脚踏踏板,手送铜板,动作精准至毫厘。
机油、金属屑与汗水的混合气息,弥漫着铁与血交织的战争味道。
“栓子哥,夜班统计。”
统计员递来汗浸得发软的本子。
王铁栓目光锐利扫过:七万三千发子弹底壳——超标完成!
但最后一行让他眉头锁紧:
废品率千分之三,超规定一个点。
“哪个工序?”
“三号冲床,李秀芹…她孩子高烧三天,卫生所缺药……”
“让她回去!”王铁栓声音不高,却让密集的冲床声为之一顿。
“告诉所长,用最好的药!没有就去县城买!费用走互助金。
产量不够,我顶!”
他脱下灰布外套,露出精壮油亮的上身,二十七年钳工生涯刻下的肌肉如同钢铁。
从八岁济南机车厂学徒到六级工,再到六年前雨夜带领十二名徒弟突破封锁线投奔父亲的老同事,在秦岭机械厂的王连建。
后来来到根据地,他的生命早已与机器熔铸。
在三号机位,李秀芹脸色惨白却动作精准。
这个台儿庄遗孀,将三岁幼子托付老乡,自己埋首兵工。
“秀芹姐。”
王铁栓按住她的手,“回去。这是命令。”
眼眶通红的女人抿紧嘴唇,深深一躬,转身跑向地道口,帆布鞋踏在夯土地面,无声无息。
王铁栓坐上工位。
脚踏,手送。
“咔嚓”!
第一枚底壳光滑成型,无半点毛刺。
旁侧老师傅抬眼,默默竖起拇指。
这个车间每月三十万发子弹、五万手榴弹、八千地雷的输出,拆解开来,便是敌我之间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离开济南前夜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位终生未离机车厂的八级钳工师父,从床底拖出桐木箱,十二根金条在灯下泛着沉甸甸的光:
“栓子,带着。
告诉管事的,中国工人,不只会修铁路造锅炉!”
他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哑着嗓子说:
“我老了…你跑,带着手艺跑!
告诉拿枪的,枪坏能修!没枪——咱们能造!”
到根据地以后,那金条被他交了第一次的党费,然后被换成两台日本高精度车床,此刻正在黄崖洞,车削着炮管、膛线,车削着民族百年郁积的愤懑与希望。
冲床节奏越来越快。
王铁栓闭目操作,肌肉记忆精准无误。
指尖传递着铜板材质的均匀完美。
师父的嘱托在耳畔回响:“栓子,好好活!活到看见咱中国人自己造的枪炮,把鬼子赶下海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