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成走回炮管前。
他蹲下,耳朵贴在冰冷的钢铁上。
远处,锻锤的撞击声传来,一声,一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像这个古老民族压抑百年后终于开始同步的心跳。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日,察哈尔盟,贝子庙(今锡林浩特)。
桑吉嘉措活佛盘坐在斑驳的唐卡前,手中的鎏金转经筒已经停了很久。
经筒是五世达赖喇嘛赐给先祖的,传到他手里,整整十一代。
此刻,经筒映着酥油灯昏黄的光,筒壁上“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在铜锈中若隐若现。
“佛爷,他们来了。”
小喇嘛丹增多吉跪在门槛外,声音发颤。
桑吉嘉措抬起眼。大殿外传来马蹄声,不是蒙古马轻快的蹄音,是沉重的、整齐的、像战鼓一样的马蹄声。
还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在草原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多少人?”
“看不清楚……好多汽车,车头插着红旗。
还有、还有大炮,炮管子这么长……”
丹增多吉张开双臂比划,孩子的臂展在阴影里显得更短了。
桑吉嘉措慢慢站起,绛红色袈裟滑过积了三百年的木地板。
他走到殿门口,秋夜的风灌进来,带着草原特有的草腥味,还有……汽油味。
庙前的草滩上,车队已经停下。
车灯雪亮,照得白杨树的影子在地上乱晃。大约二十辆卡车,车篷用帆布盖着,但能看出下面隆起的轮廓——是炮。
车旁站着士兵,穿着灰布军装,帽子上有红五角星。
他们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草原上突然长出来的一片林子。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三十多岁,脸上有风沙刻出的皱纹,但眼睛很亮。
他在庙门前三步停住,抬手敬礼——不是日军的劈手礼,是手掌斜举到眉梢的礼。
“请问,是桑吉嘉措活佛吗?”
汉语,带着山西口音,但说得很慢,很清晰。
桑吉嘉措单手立掌还礼:
“我是。贵军是……”
“中国人民解放军冀热辽军区部队。
我是司令员程云峰。”
军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牛皮纸信封,封口盖着红章,“这是乌兰夫同志给您的信。”
听到“乌兰夫”三个字,桑吉嘉措眼角动了动。
他接过信,就着车灯看。
信不长,蒙古文写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马背上匆匆写就:
“佛爷如晤:
一别八载,常在念中。今我带解放军回家,为草原除害。
日军暴虐,屠我胞泽,毁我寺庙,此仇必报。
望佛爷以苍生为念,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草原永属草原人。
乌兰夫顿首。”
桑吉嘉措看完,把信折好,塞进袈裟内袋。
他抬头看程云峰:“将军带兵来,是要打仗?”
“是要赶走日本人。”程云峰笑着说:
“也要让草原人,重新成为草原的主人。”
“日本人有一个联队,在三十里外的王爷庙。
他们有汽车,有电台,有飞机。你们……”桑吉嘉措看向那些卡车,“有多少人?”
“跟我来的,是一个团,两千人。
但草原上,”程云峰顿了顿,“每一顶蒙古包,都是我们的兵营。
每一个牧民,都是我们的战士。”
大殿里的酥油灯爆了个灯花。
桑吉嘉措沉默良久,终于侧身:“将军,请进来说话。”
庙后的经房里,炭火盆烧得正旺。
程云峰盘腿坐在毡垫上,腰板挺得笔直——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就算在谈判桌上,也像在战场上。
桑吉嘉措给他倒了碗奶茶,奶香混着砖茶的苦涩,在经房里弥漫开来。
“乌兰夫在信里说,你们要打王爷庙。”
桑吉嘉措转着经筒,筒轴发出“吱呀”的轻响。
“那是日军在察哈尔的指挥部,驻着独立混成第二旅团的一个加强联队,三千人。
城墙是去年新修的,三丈高,一丈厚。
城外有壕沟,壕沟外有雷区。
城里还有十二门山炮,弹药够打三个月。”
程云峰安静听着,等活佛说完,才开口:
“这些我们都知道。
我们还有不知道的——王爷庙的粮仓在哪儿?水井在哪儿?电台天线在哪儿?
日军联队长吉田正一的指挥部,具体在哪个院子?”
桑吉嘉措转经筒的手停了:“将军是要……”
“我们要在三天内,拿下王爷庙。”
程云峰从怀里掏出张地图,摊在矮几上。
地图是手绘的,墨迹很新,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符号。
“但我们缺向导,缺熟悉城里每一条小巷、每一栋房子的人。”
“牧民不进王爷庙。”
活佛叹了口气:
“日本人规定,蒙古人进城要‘良民证’,只能在指定区域活动,日落前必须离开。”
“所以需要庙里的人。”
程云峰看着活佛的眼睛:“喇嘛可以自由进出,对吧?
日本人信佛,至少假装信佛。
他们需要活佛您为他们‘祈福’,需要喇嘛为他们念经超度战死的士兵。”
桑吉嘉措的手指在经筒上收紧,指节发白。
他想起去年春天,日军强迫各寺庙交出年轻喇嘛“支援圣战”。
贝子庙去了七个,回来三个——一个疯了,见人就喊“佛祖救我”;
一个残了,双腿被炮弹炸断;
还有一个完整的,但眼睛总是直勾勾看着天,不说话。
后来才知道,他们在东北的矿山挖煤,亲眼看见日本人把生病的劳工活埋。
“将军,”桑吉嘉措声音发干,“庙里都是出家人,不杀生。”
“我们也不要喇嘛杀人。”
程云峰说,“我们只要他们,把看到的东西记下来,画出来。
粮仓有几个卫兵,什么时候换岗。水井的位置,电台天线的方向。
吉田正一每天什么时间出门,身边带多少人。这些,不用刀,不用枪,用眼睛就行。”
“如果被日本人发现……”
“我们有人接应。
城里已经有我们的同志,开茶馆的刘掌柜,卖皮货的巴特尔,他们都是地下党。
喇嘛只需要把情报送到指定地点,自然会有人取走。”
桑吉嘉措闭上眼。经筒又开始转动,吱呀,吱呀,像古老的叹息。
他想起师父圆寂前说的话:
“桑吉,你是活佛,但首先是蒙古人。
佛在庙里,也在草原上。
佛要普度众生,但众生在水深火热中时,佛该怎么办?”
那时他二十岁,不懂。
现在他四十二岁,好像懂了,又好像更不懂了。
“丹增多吉。”他睁开眼,朝外喊。
小喇嘛跑进来,怯生生地看着程云峰。
“去把你阿爸叫来。
还有,告诉庙里所有十八岁以上的喇嘛,到经堂集合。”
程云峰站起来,郑重地敬了个礼:
“我代表解放军,代表草原上所有被日本人欺压的同胞,谢谢活佛。”
“别谢我。”
桑吉嘉措摆摆手,脸上有种认命般的平静。
“要谢,就谢佛祖吧。是佛祖让我看见,有些业障,不除不行。”
深夜,贝子庙经堂。
酥油灯点了九九八十一盏,照得经堂亮如白昼。
寺中的六十多个喇嘛盘坐在蒲团上,绛红色的袈裟连成一片,像草原上突然开出一片红色的花。
桑吉嘉措坐在高高的法座上,背后是巨大的宗喀巴大师唐卡。
“叫你们来,是要说一件事。”
活佛的声音在经堂里回荡,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敲在铜磬上。
“明天开始,你们要分批进城,去王爷庙。”
喇嘛们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去干什么?”
一个年轻喇嘛大声问。
“日本人又要我们念经超度?
上次超度完,他们转身就去杀了苏木镇的牧民!
他们的作为,佛祖不会原谅的!”
“这次不是去超度。”桑吉嘉措说。
“是去……看看。
看看粮仓有多少卫兵,看看水井在什么位置,看看日本人把枪藏在哪儿,把炮架在哪儿。”
经堂死寂。
所有喇嘛都瞪大了眼睛,像听不懂活佛在说什么。
“佛爷,”一个老经师颤巍巍站起来:
“我们是出家人,不参与俗世纷争。这是戒律……”
“戒律说不杀生,没说不能救人。”
桑吉嘉措打断他。
“苏木镇三百多口人,被日本人杀得只剩下老人孩子。
哈日淖尔草原上的羊群,被日本人抢去充作军粮。
那些牧民跪在庙前哭的时候,戒律在哪里?
佛祖在哪里?”
老经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我不是要你们破戒。”
桑吉嘉措语气缓和下来。
“我只是要你们,把看到的、听到的,记在心里,回来告诉我。
如果有人问,就说去城里化缘,去为日本人祈福。
日本人信这个,他们需要佛祖保佑他们活着回东洋。”
一个中年喇嘛站起来:“佛爷,要是被发现了……”
“那就念经。”
桑吉嘉措说,“大声念,念《度亡经》,念《平安经》,念到日本人烦了,怕了,不敢动你们。
记住,你们身上这身袈裟,是护身符。
日本人再凶,也不敢当着全草原蒙古人的面,杀穿袈裟的人。”
喇嘛们沉默了。
酥油灯噼啪作响,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
丹增多吉的父亲巴图站起来。
这个四十岁的牧民,是庙里的供养人,也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猎手。
他穿着磨得发亮的皮袍,腰带上挂着银质鼻烟壶,脸上有两团被草原风沙吹出的高原红。
“佛爷,我去。”
巴图说,声音粗哑:
“我儿子在庙里当喇嘛,我女儿去年被日本人抢去‘慰问皇军’,再没回来。
我不懂佛法,但我知道,血债要用血还。
解放军同志要打王爷庙,我给他们带路。草原上的每一道沟、每一片林子,我都认得。”
又一个牧民站起来:
“我也去。
我阿爸被日本人抓去修公路,累死在工地上,尸首都没找回来。”
“我去!我家的马群被抢了!”
“我去!我妹妹……”
经堂里站起一片。
牧民、喇嘛,红色的袈裟和黝黑的脸,在酥油灯的光里,像一幅古老的壁画突然活了过来。
桑吉嘉措看着他们,眼眶发热。
他双手合十,缓缓站起:
“那就去吧。
佛祖会保佑你们,保佑草原,保佑所有为自由而战的人。”
他转向程云峰,用汉语说:“将军,草原人,交给你了。”
程云峰立正,敬礼。
这一次,他敬得很慢,很重,像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