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庭抓起桌上的军帽,仔细掸了掸灰,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走吧,老史。千头万绪,活儿,堆成山了!”
两人并肩走出阴冷的大殿。
一股东北冬日特有的、混合着柴火和雪尘气息的风迎面扑来。
广场上,那面粗糙却无比鲜艳的红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旗下,不知何时已悄然聚集了许多人:穿着破旧长衫的教书先生,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还有冻得脸蛋通红、拖着鼻涕的光屁股娃娃。
他们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面旗,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在冬日清晨里,虔诚地注视着初升的第一缕阳光。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鼓足勇气跑过来,怯生生地扯了扯许云庭的衣角:
“叔……你们……真不走了?”
许云庭心下一软,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男孩冻得冰凉的小脸:
“不走!叔跟你保证,不走了!”
“那……那鬼子还会来吗?”
男孩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担忧。
“来?”许云庭斩钉截铁。
“来一个,咱们就打趴下一个!来两个,咱就收拾他一双!”
他故意做出凶狠的表情,却逗得男孩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
“那我长大了,也当兵!跟叔一块儿打鬼子!”
男孩挺起小胸脯。
“好小子!”
许云庭也被逗笑了,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不过啊,等你长大,鬼子早怕让咱们打绝种喽!
那时候,你得好好念书,学大本事,咱们一起,建设咱们自个儿的新中国!”
男孩似懂非懂,但看着许云庭坚定的笑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许云庭站起身,望向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一张张质朴的面孔,写满了期盼、信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心头猛地一震,一段话语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是离开延安前夕,主席对他说的话:
“云庭啊,‘出关容易守关难’。
东北这地方,富,也险。
富在资源,险在人心。
你把人心这把钥匙攥紧了,东北就是咱们的家园;
攥不住,再多的金山银山,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此刻,他终于真切地触摸到了“人心”的分量。
那不仅仅是一碗滚烫金黄、能救人性命的小米粥,是农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土地契约时的泪光,是公审大会上、枪决恶贯满盈的汉奸走狗时那一声大快人心的枪响!
更是眼前广场上,迎着寒风猎猎飘扬的这面红旗——它粗糙,它简陋,但它红得那样纯粹,那样踏实,像一颗颗滚烫的心汇聚成的火焰!
“报告!”
一声急促的报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满脸汗气的通讯兵飞奔而至,立正敬礼,递上一份电报:
“紧急截获!日军关东军总司令山田乙三密令!其残部正全线向长春、吉林方向收缩,企图依托松花江天险,构筑‘最后防线’,负隅顽抗!”
许云庭接过电报,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密麻麻的文字。
几秒后,一丝混合着冰冷杀意与胸有成竹的笑意,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将那份承载着敌人最后挣扎的电报,“嗤啦”、“嗤啦”几下,撕了个粉碎。洁白的纸屑如同垂死的蝴蝶,被凛冽的北风卷起,打着旋儿,瞬间消失在广场上空。
“传令!”
许云庭的声音斩碎寒风,清晰有力地传开。
“各部,就地休整三天!养精蓄锐!三天后——挥师北上!扫荡残寇!”
“是!”
通讯兵的眼神瞬间被点燃,再次敬礼,转身飞奔而去。
许云庭仰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傲然挺立在朔风中的红旗。
旗面被强劲的风势绷得笔直,发出“哗啦啦”的、节奏强劲的声响。
这声音,宛如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心跳,如同即将擂响的震天战鼓,更像是一个沉睡百年的古老民族,终于挣脱枷锁,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那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石破天惊的——
怒吼!
而这积蕴了整个民族血泪与渴望的怒吼,才刚刚撕开沉重的序幕。
哈尔滨郊外·苏军远东第一方面军司令部·十一月十五日夜
厚重的营帐隔绝了西伯利亚的酷寒,温暖的空气中飘浮着伏特加和烟草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台老式留声机的铜喇叭里,缓缓流淌出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悲怆)》那恢弘悲怆又暗含庄严希望的旋律,在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空间里低回盘旋。
远东第一方面军司令梅列茨科夫元帅,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闭着眼,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随着乐章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无形的琴键。
他钟爱这首曲子,尤其是那充满宿命感与内在抗争的第四乐章,完美契合他此刻的心境——胜利的曙光已然清晰可见,但这曙光背后,是堆积如山的钢铁残骸和数十万年轻士兵的生命。
“元帅同志,”副官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他们’的代表到了。”
梅列茨科夫缓缓睁开眼。
那双阅尽沧桑的灰色眼眸,锐利如西伯利亚高空俯瞰猎物的鹰隼,丝毫不见老年人的浑浊。
“请他们进来。”
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
“还有,把音乐关掉。柴可夫斯基的深邃灵魂,不该成为这场务实谈判的背景音。”
留声机的唱针被轻轻抬起,萦绕的乐声戛然而止。
厚重的帐帘被卫兵掀起,三个人影走了进来。
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国军人,身形精悍瘦削,却站得笔直如松,透着一股历经战火淬炼的坚韧。
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斯文,腋下夹着公文包;
另一位则身材魁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显然是贴身护卫。
“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特派代表,林枫。”
为首的中国将军上前一步,用流利标准的俄语自我介绍,同时敬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苏式军礼。
梅列茨科夫起身,同样回以军礼,随后伸出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元帅感受到对方掌心厚实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操炮留下的印记。
这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请坐,林枫同志。茶?
或者,来点我们俄罗斯的‘生命之水’?听说这是你们许将军的最爱?”
“我们徐将军爱的是茅台!”林枫的声音平静无波。
“茶就好,谢谢。”
副官迅速端上冒着热气的中国茉莉花茶。
嫩绿的茶叶在洁白的瓷杯中舒展沉浮,馥郁的茉莉芬芳悄然弥漫。
梅列茨科夫敏锐地注意到,林枫身上的军装虽然洗得泛白,甚至袖口处能看到磨损的痕迹,但每一处都熨烫得极其平整,风纪扣严丝合缝地系到最上一颗。
细节之处,显示出此人非同寻常的自律与严谨。
“首先,请允许我代表苏联红军远东第一方面军,”梅列茨科夫端起自己的茶杯,做了一个象征性的祝贺手势。
“向贵军成功解放沈阳,表示祝贺。你们的行动速度,令人印象深刻。”
“关东军已是强弩之末,军心溃散。”
林枫放下茶杯,语气谦逊而务实,目光却直视着对方:
“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东北人民的全力支援。”
他强调着“人民”二字。
“‘人民’……”
梅列茨科夫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是的,人民的力量,总是至关重要的。
那么,林枫同志,你此行肩负的使命是……”
“主要是两件事。”
林枫没有丝毫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他打开身旁助手递上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文件夹,双手递了过去。
“第一,关于长春、吉林、哈尔滨等重要城市的接收事宜。
我方坚持,贵军应严格遵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根本精神,将这些城市的主权,完整、无保留地移交给真正代表中国人民利益的合法力量。”
梅列茨科夫接过文件夹翻开。
里面是详细无比的中俄文对照清单,详尽列出了长春、吉林、哈尔滨等城市的关键设施:
中央银行分行金库、丰满水电站设备清单、各大工厂(奉天兵工厂、鞍山昭和制钢所等)的精密机床编号、主要铁路枢纽的控制权、大型战略仓库的位置储量、甚至广播电台的频率呼号……
其细致程度,远超一个普通军事代表团的常规情报范围,更像是一个政权在进行主权交割前的资产清点。
这份清单本身就是一种无声但强大的力量宣示。
“非常……详实。”
元帅合上文件夹,手指在光滑的皮革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抬起灰眸。
“但是,林枫同志,我需要提醒你一个关键的政治现实。
根据雅尔塔会议达成的国际协议,苏联在东北地区享有特定的、不容忽视的权益。
例如,旅顺口的租借,大连港的特殊地位,以及中长铁路的共同管理权,这些……”
“元帅同志,”林枫平静地打断了他,语气并未提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锻打过的钢铁般清晰有力,敲打在谈判桌无形的砧板上。
“您提到的这些协议,是贵国政府与重庆国民政府之间的事务。
我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的是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工农大众的利益。
我们不承认过去任何强加于中华民族的不平等条约。
长春、吉林、哈尔滨,是中国的神圣领土,其主权及一切附属设施,理应由中国人民——而非任何其他力量——来接管。”
他将“中国人民”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帐篷内的空气瞬间凝结了。
副官的眼神变得锐利,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的枪套。
梅列茨科夫抬起右手,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示意放松。
“好吧。”
元帅的声音依旧平稳,“那么,第二件事?”
林枫似乎早已预料到对方的反应,没有丝毫停顿,再次打开公文包,取出第二份文件:
“关于日军战败后遗留的庞大武器装备库。
我方正式提议,请贵军将这批装备移交给东北民主联军。
这至关重要——不仅是维持东北地区战后治安秩序的急需,更是为了,”他略微停顿,目光如炬。
“彻底消灭松花江以北仍在顽抗、企图依托所谓‘最后防线’的三十万关东军残部!”
梅列茨科夫这次真正地笑了,带着一丝军人对军人胆识的欣赏。
“林枫同志,你的风格……非常直接。
坦率地说,我很欣赏这一点。
但你也非常清楚,依据国际协议框架,这些缴获的战利品,其最终处置权应当归于……重庆的国民政府。”
“重庆?”
林枫也笑了,那笑容却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锋般直视元帅:
“它距离我们现在所处的哈尔滨,直线距离超过两千公里!
元帅同志,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请您告诉我,真正的事实是:
在松花江的北岸,三十万武装到牙齿、困兽犹斗的日本关东军残部正在疯狂构筑工事,磨刀霍霍。
而此刻,是远在西南山城的重庆政府能更快、更有效地接收并使用这些武器去消灭眼前的敌人?
还是近在咫尺、与这些日寇只有一江之隔的我们东北民主联军,能立刻拿起这些武器,给予敌人最后一击?
哪一个选择,更能维护战后东北的和平稳定,更能保障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凝重、更具张力。
地图上标注的哈尔滨、松花江、日军防线仿佛具象化为无形的压力,横亘在两人之间。
梅列茨科夫锐利的灰眼睛审视着林枫,试图穿透他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意图。
林枫则坦然回视,目光中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基于实力的冷静评估和对目标的无比坚定。
两个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老军人,他们的意志在无形的战场上交锋,没有硝烟,却充满了近乎实质性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