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初秋,京城的天穹显得比夏日更高远了些,呈现出一种澄澈的湖蓝色。但空气中的燥热并未完全消退,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几分灼人的力道,只是偶尔拂过的风里,开始夹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提醒着人们季节的轮转。忠勇伯府内,几株梧桐的叶片边缘已悄然泛起了些许焦黄,一阵风过,便有三两片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躺在青苔斑驳的院墙角。
这份府邸内刻意维持的宁静,被一封自北疆疾驰而至的六百里加急军报骤然打破。
这日晌午过后,何宇正倚在书房南窗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假寐。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毯,手边小几放着一卷翻开的《孙子兵法》,看上去与往常那般需要静养的勋贵并无二致。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呼吸绵长沉稳,眼皮下的眼珠偶尔会极轻微地转动,显然并非沉睡,而是在一种深度的冥想或思考状态。
突然,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书房门外。是何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伯爷,宫里的戴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急事,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何宇倏地睁开双眼,眸中清明锐利,哪有半分睡意?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缓缓坐直了身子,顺手将锦毯往上拉了拉,这才用一种带着些许倦意和讶异的声调问道:“戴公公?可知是何事如此紧急?陛下不是准我安心静养么?”
何福在门外低声道:“戴公公面色凝重,只说是北边来的紧急军情,陛下要召几位重臣和伯爷您一同议事。轿子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
北边紧急军情?何宇心中一动,几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是蒙古诸部不安分?还是……后金那边有了变故?皇太极终于彻底肃清了内部反对势力,要开始有所动作了么?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显得有些虚弱:“既是陛下紧急召见,自然耽搁不得。更衣。”
早已候在外间的丫鬟捧着伯爵品级的常服进来,何宇在何福的搀扶下,动作略显迟缓地换上袍服。他刻意让气息显得有些紊乱,眉头微蹙,仿佛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切准备停当,他才在何福和另一个小厮的搀扶下,慢慢向外走去。
伯府门外,大明宫内相戴权的心腹太监戴荃果然带着几个小太监和一乘青幔小轿等在那里。见到何宇出来,戴荃连忙上前一步,打了个千儿,脸上堆起恭敬却难掩急色的笑容:“奴婢给伯爷请安。惊扰伯爷静养,实在是陛下的旨意急切……”
“戴公公不必多礼,国事要紧。”何宇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却带着气力不足的沙哑,“只是我这身子……唉,恐怕要劳烦公公的轿夫稳当些。”
“伯爷放心,奴婢省得。”戴荃连连点头,亲自上前搀扶何宇上轿,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何宇略显苍白的面容和需要搀扶才能稳步前行的姿态,心中暗自嘀咕:这位爷看起来伤是真的不轻,这模样……陛下此刻召他,怕是也难有什么实质建树,多半是循例咨询罢了。
小轿起行,稳稳地向着皇城方向而去。轿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轿内的何宇,脸上那副病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沉静与锐利。他背靠着轿厢,双目微阖,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夏景帝在这个时候紧急召见他,而且点明是北疆军情,意义非同一般。这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北疆的局势可能真的出现了较大的变故,以至于皇帝觉得需要听取他这位刚刚从那边血战中归来的将领的意见;第二,皇帝虽然收回了他的实权,但在潜意识里,或者说在面临具体军事危机时,仍然认可他的能力和价值。这是一种微妙的信号。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风险。他此刻越是表现出对北疆事务的熟悉和见解,就越可能引起皇帝更深的忌惮,或者给政敌(比如忠顺亲王)提供新的攻击口实——例如“身在京城,心系北疆旧部”、“对军权念念不忘”之类。
“该如何应对?”何宇心中自问。继续扮演重伤未愈、精力不济的角色,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可能会让皇帝失望,错失一个或许能间接影响北疆防务、甚至为自己未来争取更主动位置的机会。而如果适度展现一些见解,又该如何把握分寸,既能体现忠诚与价值,又不至于显得过于热衷军权?
轿子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很快进入了皇城范围,周围的喧嚣渐渐被一种肃穆的寂静所取代。何宇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以及轿夫们尽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他在脑海中快速回顾着北疆的地形、各部族的势力分布、后金可能采取的战略,以及朝廷目前在北疆的兵力部署和将领特点。他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以应对皇帝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
当轿子在宫门前换成宫内使用的软舆,最后在乾清宫东暖阁外停下时,何宇已经重新调整好了状态,脸上恢复了些许病容,眼神也刻意显得有些涣散和疲惫。
戴荃上前通报,里面传来夏景帝略显低沉的声音:“宣。”
何宇在内侍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东暖阁。暖阁内气氛凝重,除了高踞炕上的夏景帝,下首还坐着几位重臣:首辅叶向高、兵部尚书王象乾、英国公张维贤,以及……脸色不太好看的忠顺亲王。几位大佬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何宇身上,神色各异。
“臣何宇,参见陛下。”何宇推开内侍想要搀扶的手,坚持着自己颤巍巍地行跪拜大礼,动作略显僵硬迟缓。
“爱卿平身,看座。”夏景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在何宇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何宇的状态并不太满意,“你伤势未愈,本不该劳动你。只是北边来了紧急军报,事关重大,不得不召你来参详一二。”
“陛下言重了,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何宇在内侍搬来的锦墩上小心坐下,微微喘息了一下,才欠身道,“只是臣恐伤病缠身,脑筋迟钝,有负陛下垂询。”
忠顺亲王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虽未说话,但那不屑之意却很明显。叶向高和王象乾则是面露关切,英国公张维贤则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夏景帝没有理会这些小动作,直接对兵部尚书王象乾道:“王卿,你把军报的情况,再给忠勇伯说一遍。”
“是,陛下。”王象乾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塘报抄件,语气沉重地开始叙述:“据辽东巡抚及辽东总兵李如柏急报,建州女真内部权力争夺已初步落定,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凭借其母族势力与个人手腕,已基本压服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大贝勒,获推举继承汗位,虽未正式举行登基大典,但已实际掌控建州军政大权。”
何宇心中了然,果然是他。皇太极的能力,远非其父那种纯粹依靠军事征服的酋长可比,他更注重政治手腕、制度建设和对明朝内部情况的利用。
王象乾继续道:“皇太极上位后,一改其父晚年急于求成的策略,对外宣称‘愿与大明和解’,并释放了部分被俘的汉人工匠和士卒,甚至派使者至辽阳,言辞颇为恭顺,表示愿去汗号,重称臣属。”
“哦?”何宇适时地露出些许讶异,配合着咳嗽了两声,“此贼……竟然转性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下意识的反应,带着武将对敌人的不信任。
忠顺亲王终于忍不住开口,带着几分讥诮:“忠勇伯到底是武将,只知打杀。岂不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那皇太极此举,正是其奸猾之处!示敌以弱,缓兵之计耳!”
夏景帝瞥了忠顺亲王一眼,没有表态,示意王象乾继续说。
王象乾叹了口气:“王爷所言,或许不无道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此。军报后半段提及,就在皇太极派出的所谓‘求和’使者尚在辽阳之际,其麾下大将阿巴泰、岳托等人,已率领精锐骑兵数千,绕过我辽阳、沈阳等重镇,突然出现在辽河河套以及蒙古科尔沁部边界地带,以追剿叛部为名,行劫掠、威慑之实!数个小部落已被其吞并或驱逐,兵锋最近处,距我广宁卫不足二百里!且其游骑频繁出没,窥探我边防虚实。李如柏判断,此乃皇太极一石二鸟之计,假意言和麻痹我等,实则趁机清理侧翼、整合蒙古诸部,并对我防线进行实战试探,其心叵测!”
暖阁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皇太极不仅顺利接班,而且立刻展现出了比其父更狡猾、更具战略眼光的手腕。他不急于正面强攻明朝重兵布防的辽沈防线,而是采取迂回策略,一方面通过假意和谈争取时间、迷惑明朝君臣,另一方面则积极向西北方向发展,意图斩断明朝与蒙古左翼(如察哈尔部)的可能联系,甚至将富饶的辽河河套地区纳入掌控,从而对明朝辽东防线形成侧翼包围之势。
这是一招狠棋。如果让其得逞,明朝辽东镇将陷入三面受敌的窘境,广宁、山海关的压力将急剧增大。
夏景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炕几上敲击着,目光扫过众人:“情况便是如此。皇太极此举,诸位爱卿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当如何应对?”
首辅叶向高捻着胡须,沉吟道:“陛下,老臣以为,皇太极甫一上位便行此诡诈之举,足见其野心勃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所谓求和,确系缓兵之计无疑。然,其兵锋所指,乃是蒙古诸部与辽河套地区,并未直接攻击我辽沈重镇,这其中……是否亦有可斡旋之余地?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之臣,持节前往沈阳(后金此时都城),一方面斥其表里不一,一方面探其真实虚实,或可拖延其进军步伐,为我整饬边防争取时间。”
这是典型的文官思路,倾向于外交斡旋和拖延。
兵部尚书王象乾则持不同意见:“陛下,叶阁老所言虽有理,但臣恐养虎为患!观皇太极用兵,已显章法,其志不在小。若我朝仅以言辞应对,无异于纵容其整合蒙古、坐大成势!臣以为,当敕令李如柏、贺世贤等辽东将领,加强广宁、义州等地守备,同时选派精锐骑兵出边墙,与科尔沁等尚心向我朝的蒙古部落联动,寻机打击阿巴泰、岳托所部,挫其锋芒,示我决心!绝不可令其轻易掌控河套!”
这是主战派的强硬态度。
英国公张维贤慢悠悠地道:“打仗,说到底打的是钱粮、是士气。辽东经多年战事,耗费甚巨,士卒疲敝。是否立即大动干戈,还需慎重。加强戒备是必然,但主动出击……须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若我大军出边墙,辽沈空虚,皇太极亲率主力来袭,如之奈何?”
老成持重之言,点出了后勤和风险问题。
忠顺亲王等他们都说完,才冷笑一声开口道:“叶阁老欲行缓兵之策,王尚书主张迎头痛击,英国公顾虑后勤风险,皆有其理。然,诸位是否忘了,我大明刚刚经历北疆大捷,阵斩努尔哈赤,士气正旺,军威正盛!岂可因一黄口小儿(指皇太极)的些许伎俩便畏首畏尾?依本王看,正该趁此良机,陛下当再选良将,提一支精锐之师,出关支援辽东,与李如柏等里应外合,不仅要击退阿巴泰,更要寻机直捣沈阳,趁其内部未稳,永绝后患!”
他说这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坐在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何宇。其用意,昭然若揭。这哪里是推荐良将,分明是想把何宇再次推出去。若胜,自然少不了他举荐之功;若败,或者何宇再次立下大功功高震主,那更是他乐见的结果。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何宇身上。想听听这位刚刚创造了阵斩努尔哈赤奇迹的年轻伯爵,对眼下局势有何高见。他才是目前最了解后金情况的人。
夏景帝也看向何宇,语气平和:“忠勇伯,你久在北疆,与建州交手最多,依你之见,这皇太极比其父如何?朕又当如何处置?”
何宇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心中雪亮。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不仅关乎国事,更关乎自身未来的命运。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力气,然后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尽量显得专注,却依旧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态。
他先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开口道:“回陛下。臣……臣与那皇太极,并无直接交锋。但据臣在北疆时多方打听所知,此子确与努尔哈赤不同。努尔哈赤性情刚猛,用兵善于集中兵力,猛冲猛打,凭借的是一股锐气。而皇太极……据闻更工于心计,善于笼络人心,用兵也更为狡诈多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和整理思绪,然后继续道:“至于王尚书所言主动出击,与英国公所虑后勤风险,皆是老成谋国之言。臣……窃以为,皇太极此次用兵,试探之意大于决战之心。其主力未动,仅派偏师,一是如诸位大人所言,意在整合蒙古、清理侧翼;二来,恐怕也是想看看我大明在其父新丧、其内部甫定之时的反应。若我反应激烈,大军压境,他或许会暂时收缩,甚至真的做出恭顺姿态;若我应对软弱,他下一步,恐怕就不仅仅是劫掠蒙古部落那么简单了。”
他这番话,既点出了皇太极的特点,又分析了其战略意图,并未轻易表态是战是和,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明朝该如何做出“反应”这个层面。
“那以你之见,何种反应为佳?”夏景帝追问道,目光深邃。
何宇露出思索的神情,眉头微蹙,似乎伤病影响了他的思考速度,半晌才道:“臣以为,叶阁老遣使斥责、探听虚实,是必要的,可示我朝堂堂正正之态,亦不授人以怯弱之口实。王尚书加强边防、敕令将领谨慎应对、必要时以小股精锐配合蒙古盟友进行有限度的反击,亦是稳妥之策,可挫其试探锋芒,示我坚守之决心。至于……至于王爷所言,遣大军征讨……”
他说到这里,声音愈发低沉,带着明显的力不从心:“陛下,北疆一战,虽侥幸成功,然我军损耗亦是不小,将士疲敝,粮秣转运艰难。且皇太极新立,内部虽有权争,但外力压迫之下,反而可能促其一致对外。此时若大举兴兵,胜负难料,即便胜,恐亦是惨胜,于国于民,负担太重。臣……臣伤病之身,不敢妄言大政,一切还需陛下与诸位老成持重之臣,统筹全局,圣心独断。”
他这番话,看似综合了叶向高和王象乾的意见,实则委婉地否定了忠顺亲王急于大战的主张。更重要的是,他再次强调了自己“伤病之身”、“不敢妄言大政”,姿态放得极低,将决策权完全交还给了皇帝和中枢重臣,丝毫没有表现出对重返战场、执掌兵权的任何兴趣。
夏景帝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手指依旧轻轻地敲着炕几。他看着何宇那副强打精神却难掩憔悴的样子,又瞥了一眼脸色不豫的忠顺亲王,心中念头百转。
最终,他缓缓开口道:“忠勇伯所言,不无道理。皇太极此举,试探居多。我大明不可示弱,亦不可轻易被其牵着鼻子走。便依叶、王二卿所议,遣使斥问,边关严加戒备,伺机予以有限反击。至于大军征讨……暂且不提。”
他做出了决断,然后看向何宇,语气缓和了些:“爱卿抱恙在身,仍勉力为朕分忧,辛苦了。且回去好生将养,北疆之事,朕自有主张。”
“臣,谢陛下体恤。臣告退。”何宇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次算是过关了。他再次在内侍的搀扶下,行礼告退,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东暖阁。
看着何宇离去的背影,忠顺亲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阴鸷。而夏景帝的目光,则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何宇今日的表现,看似符合一个伤病勋贵的身份,但那份对局势冷静精准的判断,却又提醒着所有人,这只暂时收敛了爪牙的猛虎,体内依旧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边关的警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已在帝国的权力中心荡开了涟漪。而何宇的“蛰伏待机”,似乎也快要看到尽头了。只是,下一次风云涌动时,他将以何种姿态登场,此刻尚是未知之数。
何宇坐在回府的轿中,窗外是渐渐降临的暮色。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皇太极的出手,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正在北方的天际线上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