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连紫禁城金灿灿的琉璃瓦顶,似乎也浸染了几分萧瑟。几日前的晴空被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取代,风里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朱红宫墙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连宫道上来去匆匆的内侍宫女们,都下意识地缩着脖子,脚步比平日更轻、更快,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令人不安的宁静。
乾清宫东暖阁内,地龙已经烧了起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在君臣之间的凝重。夏景帝斜倚在暖炕上,身上搭着一条明黄色的薄毯,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由通政司递进来的奏折抄本,手指无意识地在纸张边缘摩挲着,目光低垂,看不清喜怒。
下首坐着首辅叶向高、兵部尚书王象乾,以及脸色铁青的忠顺亲王。英国公张维贤今日告假,并未在场。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角落鎏金珐琅熏笼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反而更衬得这份寂静有些逼人。
终于,夏景帝缓缓抬起头,将手中的奏折轻轻放在炕几上,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都看看吧。监察御史郭弼宸上的折子。”
戴权连忙上前,双手捧起奏折,先递给了首辅叶向高。
叶向高接过,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刚看了几行,他的眉头就紧紧锁住,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奏折上的字迹仿佛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直指如今正在府中“静养”的忠勇伯何宇!
奏折的开头,先是以忧国忧民的口吻,谈及北疆局势,称赞皇帝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取得了阵斩努尔哈赤的大捷。但笔锋随即一转,言辞激烈地指出,此等大捷之下,隐患犹存!而最大的隐患,便是主将何宇!
郭弼宸罗列了何宇三大罪状:
其一,“养寇自重,贻误战机”。奏折中言之凿凿,声称有“北疆将士”密报,何宇在追击努尔哈赤残部时,本有机会趁胜扩大战果,甚至直捣赫图阿拉,却故意放缓进军速度,纵容努尔哈赤残部收缩至浑河一线,以致后来爆发浑河血战,虽最终取胜,但导致我军伤亡大增。其目的,便是为了凸显此战之艰难,衬托其战功之显赫,乃典型的“养寇自重”之行径!
其二,“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奏折称,何宇在北疆期间,利用主持军务之便,在军械采购、粮草转运等环节,纵容甚至指使手下亲信,虚报数额、以次充好,从中牟取巨额利益。并隐约提及,有何宇部下将领在京城挥霍无度,钱财来路可疑,疑为分润所得。
其三,“结交内侍,窥探禁中”。这一条更是阴毒,暗示何宇与宫内大珰戴权过从甚密,通过戴权探听皇帝心意、朝廷动向,有不臣之心。
最后,郭弼宸慷慨激昂地总结,称何宇“年纪轻轻,骤登高位,非国家之福”,其“跋扈之态已露”,“狼子野心渐显”,请求皇帝陛下明察秋毫,收回对何宇的封赏,并彻查其在北疆的一切行为,以正朝纲,安军心!
叶向高看完,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奏折递给身旁的王象乾,自己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弹劾来得又快又狠,罪名一条比一条重,尤其是“养寇自重”和“结交内侍”,几乎是武将和臣子的大忌,沾上就难以脱身。他心知肚明,这郭弼宸不过是台前的枪,真正的幕后指使,此刻正坐在对面,面沉如水。
王象乾快速浏览着奏折,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是兵部尚书,对北疆战事了解更深。所谓“养寇自重”,纯属无稽之谈!当时何宇兵力有限,又是长途奔袭,能抓住战机阵斩努尔哈赤已属不易,后续扩大战果需谨慎,何错之有?浑河血战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能怪到何宇头上?至于贪墨军饷,北疆军饷调度艰难,他是知道的,但要说何宇大规模贪墨,他并未接到任何切实的证据。这弹劾,分明是捕风捉影,罗织罪名!
忠顺亲王不等王象乾看完,便冷哼一声,开口道:“陛下!郭御史所言,虽是一家之言,然所涉之事,关乎国本,关乎边镇安宁,不可不察!何宇年纪轻轻,手握重兵,如今虽交卸兵权,然其在北疆旧部众多,影响深远。若其真有此等不臣之心,则北疆危矣!臣以为,当立即遣缇骑赴忠勇伯府,锁拿何宇下诏狱,严加审讯!”
“王爷!”叶向高猛地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急怒,“仅凭御史一道风闻奏事之折,无凭无据,便要锁拿一位刚刚立下不世之功的伯爵下诏狱?此非明君治国之道!岂不令边关将士寒心?”
“叶阁老!”忠顺亲王毫不退让,斜睨着叶向高,“正是因其立下大功,方更需谨慎!功高则震主,权盛则生骄!古往今来,这般教训还少吗?郭御史所奏,难道句句都是虚言?即便只有一二分为真,也足以酿成大祸!此刻查清,既是还何宇一个清白,亦是防患于未然!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象乾此时也看完了奏折,沉声道:“陛下,臣以为叶阁老所言极是。北疆战事,臣忝为兵部尚书,略知一二。所谓‘养寇自重’,实乃不通军务者之妄言!当时情势,何宇决策并无大错。至于贪墨军饷,需有实据。而‘结交内侍’更是欲加之罪!戴公公乃陛下近侍,内外臣工因其传达旨意有所接触,实属寻常,岂可据此便妄加揣测?此奏牵强附会,疑点重重,若据此查办功臣,恐天下哗然!”
“王尚书!”忠顺亲王声音拔高,“你口口声声说疑点重重,那为何会有此弹劾?为何会有北疆将士密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莫非王尚书与何宇有私,故而回护?”
“王爷慎言!”王象乾气得脸色发白,“臣乃就事论事!王爷如此臆测,才是真正寒了臣子之心!”
暖阁内,两位重臣和一位亲王争得面红耳赤,气氛剑拔弩张。夏景帝始终沉默着,听着他们的争论,手指依旧在奏折上轻轻点着。他的目光幽深,看不出丝毫倾向。
等到几人声音稍歇,夏景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叶先生,王卿,你们的意思,是此事不宜深究?”
叶向高连忙道:“陛下,非是不宜深究,而是需讲究方法。如此重大指控,若无切实证据便大动干戈,非但难以服众,更易引发朝局动荡。老臣以为,可先将此奏留中不发,暗中遣可靠之人,赴北疆密查其所奏之事。若查无实据,则此奏便是诬告,当治郭弼宸之罪,以儆效尤,亦安功臣之心。若确有疑点,再行明面查办不迟。”
这是老成持重之策,力求稳妥。
王象乾也附和道:“臣附议叶阁老。北疆新定,皇太极虎视眈眈,此刻若朝廷自毁长城,恐为敌所乘!”
忠顺亲王却急了:“陛下!叶阁老此言,看似稳妥,实为纵容!暗中查访?若何宇真有异心,此举岂非打草惊蛇?届时他若狗急跳墙,联络旧部,祸患更大!就当以雷霆之势,先将其控制,再行查证!方可万无一失!”
夏景帝的目光终于转向忠顺亲王,淡淡地道:“皇叔的意思是,为了一个‘万一’,便可不顾朝廷法度,不问青红皂白,先将一位有功之臣下狱?”
忠顺亲王心中一凛,感觉皇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非为私怨,实为江山社稷计!”
夏景帝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忽然对戴权道:“戴权,郭弼宸奏折里说,何宇与你过从甚密,探听禁中消息。你怎么说?”
戴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明鉴!奴婢冤枉!奴婢伺候陛下,谨守本分,从不敢与外臣交接!忠勇伯府,奴婢仅是奉旨前去探病、传旨,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此乃奸人构陷,欲借奴婢之卑贱身躯,行倾轧功臣之实!陛下,您要给奴婢做主啊!”他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将一个被无辜卷入政治斗争的老太监的委屈和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夏景帝看着磕头不止的戴权,眼神莫测,半晌才道:“起来吧。朕还没昏聩到听信一面之词的地步。”
“谢陛下!谢陛下隆恩!”戴权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用袖子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垂手退到一旁,心却跳得厉害。他知道,皇帝这话看似信他,实则也是一种警告和审视。
夏景帝重新拿起那份奏折,目光在上面扫过,终于做出了决断:“此事,朕知道了。叶先生。”
“老臣在。”
“你所言暗中查访,有其道理。但,”夏景帝话锋一转,“忠顺亲王所虑,亦非全无因由。何宇毕竟年轻,骤立大功,朝野瞩目,有些风言风语,也在所难免。若全然不理,恐滋长流言,于他清誉亦是有损。”
叶向高和王象乾心中都是一紧,不知皇帝是何用意。
夏景帝继续道:“这样吧。奏折,朕先留中。但,也不能全然没有表示。戴权。”
“奴婢在。”
“你亲自去一趟忠勇伯府,将这份奏折的抄本,”夏景帝将奏折递给戴权,“给何宇看看。告诉他,朕,不信这些。让他安心养病。但是,”他语气加重,“也让他明白,身为臣子,尤其是手握过重兵的臣子,当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勿要授人以柄。下去吧。”
“奴婢遵旨。”戴权双手接过那份仿佛有千斤重的奏折抄本,躬身退出了暖阁。背后,已被冷汗浸湿。皇帝这一手,真是……高明无比!既没有立刻查办何宇,安抚了功臣派,又借忠顺亲王这把刀,敲打了何宇,让他时刻记得自己的处境和皇帝的“信任”是何等珍贵。同时,也把他戴权彻底撇清——皇帝让他去传话,本身就是一种信任的表示。
暖阁内,忠顺亲王脸色难看,还想说什么:“陛下,这……”
夏景帝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朕累了,你们都跪安吧。北疆之事,按前几日所议去办。至于这弹劾……朕自有分寸。”
“臣等告退。”叶向高和王象乾心中五味杂陈,行礼退出。忠顺亲王也只能悻悻然地跟着退下。
走出乾清宫,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叶向高和王象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山雨,终究还是来了。而且,这仅仅是第一道闪电。
忠顺亲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虽然没有立刻拿下何宇,但这份奏折就像一根毒刺,已经扎进了皇帝心里,也扎向了何宇。只要皇帝心中有了这根刺,何宇的日子,就别想再安稳!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煽风点火,机会,总会来的。
而此刻的忠勇伯府,尚且沉浸在一片看似祥和的宁静之中。何宇正坐在书房里,听贾芸说着府中庶务,偶尔点评一两句。他们都不知道,一场针对何宇的狂风暴雨,已经正式拉开了序幕。戴权手持那份决定命运的奏折抄本,正坐着宫中的小轿,穿行在秋意深浓的京城街道上,向着伯府方向,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