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发深了。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是这孤岛亘古不变的叹息。
洞内的哭声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和何琰依旧潜伏在石缝中,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我以为他会在我说服我(或者说,是我被迫接受他的计划)之后,便会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们之间,向来如此,除了任务,并无多余的交集。
然而,他没有走。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并肩潜伏着,时间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能感觉到身旁他平稳的呼吸,和他身上传来的、属于暗夜的冰冷气息。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论都更让我感到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动了。
他没有离开,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目光从那道狭窄的石缝,转向了我们身后那片广阔无垠的、被月光镀上一层冷辉的漆黑海面。
海风从我们藏身的缝隙间穿过,带着一丝咸涩的凉意,吹动了我额前的碎发。
“玉奴,”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却又仿佛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你想过……离开吗?”
我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他。
离开?离开什么?离开月岛?离开陵海?
还是……离开这种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生活?
他的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私人。
这不像那个永远将任务、大局挂在嘴边的何琰会问出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海天相接之处。
那里,水天一色,没有尽头,仿佛世界的边缘。
“离开这种,把人命当成筹码,把悲剧当成棋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局’,就要随时准备牺牲一切,也随时准备被牺牲的生活。”
“你是小娘子,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他仿佛在回答我的疑问,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了方才的冷硬,反而带上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类似于……疲惫的质感。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不是最坚定、最冷酷的执行者吗?
他不是最信奉“大局为重”的规则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有些艰难。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沉默了更长的一段时间。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以为刚才那句话只是我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日,在镇南寺讲经会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看见你哭了。”
轰——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
镇南寺……讲经会……哭了……
那天……他果然看到了。
那天……他果然知道是我,或者今天他终于知道那天的是我。
我回想起了讲经会上的那一刻。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孤独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那个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世界;
我想起了我的家人,不知他们在我“睡着”之后会是何等的悲伤;
我想起了我曾经辛劳却也过度充实的生活,加班,出差,再加班……
所有被我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属于“另一个我”的记忆与情感,在那一刻如潮水般汹涌而出。我以为四下都是闭目的信众,便放任自己在梵音中,无声地流下了一行清泪。
那是为逝去的过往而流,也是为如今这身不由己的命运而流。
那是我隐藏得最深,也最脆弱的秘密。
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何琰……他看见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震惊,慌乱,羞窘,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被窥破秘密的仓皇,各种情绪在我心中交织翻滚,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怎么会看见?他看见了多久?
他为什么……现在才说?
“你……”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质问他为何偷看,还是该矢口否认?
“我没有恶意。”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窘迫,声音依旧平稳。
“只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你……不太一样。”
不一样。
我的身份是暗卫。
从小就在严苛训练中长大,被抹去个人情感,只为任务而活的暗卫。
而我,虽然同样身手不凡,同样忠心耿耿,但我的骨子里,却始终保留着一些他们早已被剥离的东西。
比如,对生命的敬畏;
比如,不合时宜的“心软”;
比如,拥有一些无人知晓却会独自垂泪的秘密。
他的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我们之间那层坚冰般的同事关系,让我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哭泣的护卫,而是我整个灵魂深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裂痕。
我心中激起的,是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我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我用强悍的武力,用冷静的判断,用对三郎君的绝对忠诚,来掩盖我内心的格格不入。
我以为,在所有人眼中,我和雁回一样,就是一个出色的、值得信赖的工具。
可何琰,这个最像“工具”的人,却看穿了我伪装之下的人性。
他问我,想不想离开。
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地,在刚刚目睹了两个女子的悲剧,在刚刚被迫接受了那个冷血抉择之后,显得尤为诛心。
我想吗?
我当然想。我想回到那个可以自由呼吸,可以为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活的世界。
可是,我回不去了。
而留在这里,离开三郎君,离开这权力的旋涡中心,去过一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我又能去哪里?这个世界,早已没有我的根。
三郎君于我,是主君,也是我在这乱世中唯一的锚点。
离开他,我只会成为一叶无根的浮萍,下场或许比王婉仪她们,好不了多少。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转回头,同样望向那片漆黑的海面。
月光洒在水上,碎成一片粼粼的银光,美丽,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何琰也没有再追问。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黑暗的石缝中,听着远处的潮声,各自怀着无人能懂的心事。
洞内的绝望,与洞外的迷茫,被这片南境的月色,一同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