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故地的风,似乎总带着一丝未能散尽的硝烟与旧梦的气息。
宋倾芜独自一人,踏上了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她没有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眼线,如同滴水入海,悄然融入了云归城往北数百里外的这座边陲古城。
她的目标,是那座依旧显赫、门庭却透出几分沉寂的怀恩侯府。
契机出现在一个微雨的午后。城西的静心庵,古木参天,香火缭绕中自有一番隔绝尘嚣的宁静。
宋倾芜选择这里,是因为知道侯府夫人杜芷溪每月此时,必会来此为“故人”祈福。
她并未刻意靠近,只是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站在一株花开如雪的梨树下,望着雨丝穿过花瓣,簌簌落下。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未戴钗环,侧影清癯,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仿佛在看着一段无法触及的过往。
杜芷溪从佛堂出来,一眼便望见了那道身影。
雨幕朦胧,那人的姿态,那眉宇间笼着的轻愁与骨子里透出的孤韧,让她心头莫名一紧,脚步不自觉地停驻。
记忆深处,也曾有人,最爱在这样的雨日,于庭院中负手而立,望着宫墙外的天空,背影是同样的挺直,却承载着无声的重压。
侍女轻声提醒,杜芷溪才回过神,缓步走近。
恰逢宋倾芜转过身,雨水打湿了她几缕鬓发,贴在白皙的脸颊,更衬得那双眸子清冷如寒星,却又在深处,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仿佛历经焚灼后残存的微光。
“这雨,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杜芷溪的声音温和,带着天然的亲和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宋倾芜握着伞柄的手指上——那手指纤细,却稳得像玉雕,与她记忆中另一人烦躁时无意识叩击桌面的节奏,奇妙地重合了一瞬。
宋倾芜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清淡:“雨打梨花,深闭门。倒是应景。”
杜芷溪眸光微动。这句诗……她只在那个人的书房里,见过一次,墨迹潦草,写在一页废弃的兵策边角。
心中那点莫名的牵动更深了。她不由与宋倾芜攀谈起来,问及来历,只得到“漂泊之人,偶经此地”的模糊回应。
但寥寥数语间,宋倾芜对燕昭旧时风物的了解,偶尔提及某处古迹、某种习俗时语气里那一丝极淡的怅惘,都让杜芷溪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几次在庵中“偶遇”后,杜芷溪向这位气质清冷、谈吐不俗却似无所依的“宋姑娘”发出了邀请:“府中尚有几处闲置院落,清静少人扰,若姑娘不嫌,可暂住些时日,也全了你我这场雨中相识的缘分。”
宋倾芜推辞的姿态恰到好处,最终,带着几分“盛情难却”的无奈,踏入了怀恩侯府。
府邸依旧华美,却笼罩着一种无形的沉寂。
宋倾芜安顿下来,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陪伴在杜芷溪身侧。她们常在庭院水榭对坐,看残荷听雨,或是翻阅些闲书。
杜芷溪的话不多,但偶尔,目光会落在庭中那棵已过花期的海棠树上,久久出神。
宋倾芜从不打扰,只是适时地递上一杯新沏的茶,那茶香袅袅,似乎能暂时驱散一些盘桓不去的阴翳。
一次,杜芷溪抚摸着一方旧砚,指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低声喃喃:“这砚台,还是……多年前,有人嫌宫中所用太过奢靡,特意寻来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眼底却泛起一丝难以掩饰的水光,很快又被她垂眸掩去。
宋倾芜静静地听着,心下了然,那未竟的话语里,藏着的是对兄长姬黎的追忆。
杜芷溪对她的亲近,源于一种模糊的、寄托在相似气质上的移情。
与林湛的接触,更为不易。他待客周到,举止温文有礼,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直到一次晚膳后,杜芷溪因感疲乏先行歇息,厅内只剩他与宋倾芜对坐饮茶。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寂静的地面上。
宋倾芜斟酌着词句,将话题引向用兵之道,提及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策,以假设之口,描述的场景却隐隐指向当年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战役。
林湛执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刹。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片血色弥漫的战场。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兵者诡道,有时……牺牲在所难免。”
他微微吸了口气,像是不愿触碰却又无法回避,“当年……确有人,以身为刃,撕开了一条生路……那份果决,非常人所能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口那处独特的剑碎纹样,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糅合了敬佩、痛惜与某种深藏情感的追忆。
那并非作伪,而是真情流露。
他或许一直享受着被错认的亲近,那份源于战场初遇的、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在岁月沉淀后,化作了一道隐秘的伤痕。
这时,杜芷溪去而复返,拿着一件薄披风,说是夜里风凉。
她站在厅外廊下,恰好看到林湛摩挲袖口、神色怔忪的一幕。
她脚步微顿,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丈夫沉浸在往事中的侧影,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同样深沉的哀戚。
他们之间,隔着对另两个人的思念,彼此心照不宣,却又在这种共同的失去中,生出一种相依般的体谅与平静。
宋倾芜垂下眼睫,借由喝茶的动作掩去眸中的波澜。
林湛的反应,无疑再次佐证了幻境的真实。
后续的探查,需更加隐秘。
她利用有限的自由,凭借着过人的机敏和潜行技巧,避开了侯府的核心区域,将目标锁定在了一处据说堆放旧物、久无人至的偏院书阁。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她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潜入。
书阁内积尘很厚,带着陈腐的气息。
她耐心搜寻,指尖在布满灰尘的书架缝隙间细细摸索,终于,在一个看似与墙体融为一体的暗格后,找到了几封以油布包裹、字迹已有些斑驳的信笺。
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她展开信纸。
老怀恩侯那刚劲甚至有些狂放的笔迹跃然纸上,字里行间充斥着对“篡逆”的切齿痛恨,对“正统沦丧”的悲愤,以及对“先太子遗孤”毫无保留的支持与期许。
“……纵前路荆棘,吾亦愿肝脑涂地,助景昀光复正统,慰君上安灵!”
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刺穿了最后一层迷雾。
所有的线索——血脉关联、正统执念、不计代价的支持——在此刻串联成一条清晰而冰冷的链条,直指那场颠覆她家国的巨变的根源。
她握着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真相的重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悄然离开书阁,她独自立于庭院暗处,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不告而别,深入这故燕之地,宋姑娘,你是否欠孤一个解释?”
宋倾芜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旋即缓缓转身。
月光勾勒出君无双挺拔的身影,他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同实质。
她迎着他的视线,清冷的脸上无波无澜,只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心底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风暴,已悄然来临。她并未作答,而是转身离去,她必须独自面对。
那些尘封的信笺,老怀恩侯力透纸背的恨意与对“正统”的偏执,如同最残酷的刻刀,将过往认知一一凿碎、重塑。
真相的重量,并非瞬间压下,而是一寸寸浸入骨髓,最终在某个寂静的雨夜,轰然爆发。
连日来的探查、验证、以及那份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悸,像无数细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
她告别杜芷溪,寻了一处院落住下,客院中,窗外是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冷雨。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信中的字句,幻境中少年姬景昀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眸,与如今安平侯铁血冷酷的身影重叠。
复仇?
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她忍辱负重、隐姓埋名的全部意义,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她向一个同样自认为是复仇者的人复仇?
她倾尽全力想要毁灭的,是另一场悲剧催生出的复仇之果?
那她姬氏王族的血,她骨肉至亲的性命,她国破家亡的痛苦,又该向谁讨要?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充满血腥气的轮回,而她,不过是这轮回中最新的一环,被仇恨驱使,险些也成为下一个姬景昀。
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与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支撑她活下去的梁柱,在这一刻,彻底垮塌。
她推开房门,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长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站在庭院中央,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雨声敲打着琉璃瓦、芭蕉叶,单调而压抑,如同为她崩塌的世界奏响的哀乐。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油纸伞,无声地撑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幕。
熟悉的、冷冽如雪松的气息自身后靠近,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是君无双。
他终究还是不放心,不仅跟来了燕昭,现在还找到了这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为她挡去风雨。
他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沉寂,与平日的清冷孤高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从内里被彻底掏空、击碎后的茫然与枯槁。
宋倾芜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景致。
良久,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下一刻,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她猛地转过身,一头撞进君无双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湿透的脸庞深深埋入他微凉的衣襟之中。
君无双身体明显一僵。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宋倾芜。在他印象中,她永远是清冷的、理智的、带着距离感的,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此刻,怀中这具微微颤抖、冰冷湿透的身体,以及衣襟前迅速洇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热,让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错愕”的情绪。
他抬起手,似乎想推开她,维持那惯有的界限,但指尖在触碰到她湿透的、单薄而颤抖的肩膀时,那动作顿住了。
最终,那只手只是略显僵硬地、轻轻落在了她的背上,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生涩的安抚意味。
怀中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幼兽,在无人可见的角落,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袒露最深的伤口。
“……为什么……”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衣襟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怎么会是这样……”
君无双不知道她口中的“这样”具体指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与信仰的崩塌。
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充当着这方寸雨伞下,唯一的依靠。
不知哭了多久,那压抑的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宋倾芜缓缓松开了紧环着他的手臂,向后退开一步,拉开了距离。
她低着头,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看不清神情。
“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弄湿了你的衣服。”
君无双看着重新缩回冰冷外壳的她,眉头微蹙。
宋倾芜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他,那里面曾经闪烁的、为了复仇或为了辅佐他而燃起的微光,此刻已彻底熄灭,只剩一片荒芜。
“君无双,”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雨里,“我答应过,辅佐你,一统六国,终结乱世。”
她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现在……恐怕要食言了。”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像无声的泪。
“我累了……真的很累。”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是死寂的平静,“这红尘纷扰,恩怨纠葛,我不想再理会了。”
“我要回雪月阁。”那是属于她的最后一处远离尘嚣的清净地。
“从此,青灯古卷,静修己身。外界种种……与我再无干系。”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重新一步步走入那无尽的雨幕之中,单薄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决绝与苍凉,仿佛真的要就此走入那与世隔绝的深山,了却残生。
君无双站在原地,撑着伞,望着她逐渐消失在雨夜深处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手中的伞,依旧稳稳地举着,却再也无法为她遮挡风雨,也无法……遮挡她心中那场已然降临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暴雪。
雨,依旧在下。而他心中,某些原本清晰坚定的东西,似乎也因她这突如其来的崩溃与决绝的告别,而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细微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