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白荡河支流，瘦成了一条僵死的灰蛇。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细碎的冰凌，缓慢而粘稠地流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两岸枯黄的芦苇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残败的芦花被卷起，如同漫天抛洒的纸钱。天空是铅板一块，低低压着，霰雪霏微，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淤泥的腐臭，还有一种被严寒冻透了的、深入骨髓的荒凉与死寂。废弃的河神庙蜷缩在一处河湾的凹岸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蜷缩着死去的老人。庙墙坍塌了大半，裸露着黑黢黢的砖石。朽烂的窗棂在风中发出“吱嘎”的呻吟。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口腔，散发着阴森腐朽的气息。庙前空地上，几根烧焦的梁柱歪斜地插在冻硬的泥地里，旁边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和不知名的兽骨。
两道人影如同融入这灰白背景的石雕，紧贴着河神庙背面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墙角阴影里。正是徐弘禔与徐弘祖兄弟。
徐弘禔伏在冰冷刺骨的砖石上，粗重的喘息在口鼻前凝成团团白雾。他左肩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此刻已被体内熊熊燃烧的复仇烈焰彻底掩盖。他死死盯着河湾下游蜿蜒而来的水道，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里面翻腾着嗜血的凶光。手中紧握着一柄刚从桑林“老地方”起出的、徐家祖传的厚背腰刀！刀身狭长，略带弧度，刃口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刀柄裹着磨损的鲨鱼皮，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凶悍之气。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肌肉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徐弘祖紧挨着兄长，身形在厚重的旧棉袄下略显单薄。他脸色冻得发青，嘴唇紧抿，眼神却沉静如冰封的深潭。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柄短刃，形制古朴，刃长不过七寸，却异常锋利，是那批“重器”中的一件。他的目光同样锁死河湾下游，但更多是在计算着水流速度、风向，以及河神庙周围每一处可以利用的障碍——那几根烧焦的梁柱、散落的乱石堆、庙墙豁口处堆积的瓦砾。他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即将到来的搏杀，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经纬般在他心中清晰交织。
“来了！”徐弘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发颤。
河湾下游的薄雾中，一点微弱的灯火刺破了灰暗。一条乌篷小船的轮廓渐渐清晰，如同漂浮在浊流上的棺木。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出船头一个高大魁梧、披着厚重皮袄的身影。正是黑三！
他独自撑篙，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烦躁。脸上那道蜈蚣般的刀疤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狰狞。他嘴里骂骂咧咧，似乎在诅咒这该死的天气和这趟晦气的差事。永昌窑厂那场大火和突如其来的坍塌，几乎毁了他大半基业，手下死伤惨重，连最得力的几个心腹也折了进去。更让他窝火的是，那批刚从外地“弄”来的、价值不菲的私盐，为了安全起见，他临时起意，藏在了这处只有他和侯大知道的废河神庙里。如今风声紧，他不敢让残存的手下知晓，只能趁着这鬼天气，独自前来取货，打算连夜转移。
小船缓缓靠向河神庙前那片布满碎冰的泥滩。黑三将船篙狠狠插进淤泥里固定住小船，警惕地环顾四周。寒风呼啸，枯苇呜咽，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他稍稍松了口气，骂了一句，跳下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冰碴子，朝着庙门那黑洞洞的豁口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河湾里显得格外清晰。
庙内，比外面更加阴森。腐朽的梁柱散发着浓烈的霉味，残破的神龛上，河神泥胎早已碎裂，只剩下半截身子歪倒在香案上，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闯入者。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的粪便。靠墙的一角，堆着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麻袋——正是那批私盐。
黑三走到麻袋前，掏出随身的小刀，准备割开绳索检查。就在这时！
“黑三！纳命来——！”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裹挟着滔天的恨意，陡然从神龛后炸响！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庙顶簌簌落下灰尘！
徐弘禔如同从地狱中扑出的煞神，合身撞开遮挡的破木板，手中那柄祖传腰刀化作一道凄厉的青光，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直劈黑三的后颈！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
黑三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本能让他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反手将手中的小刀向后狠狠掷出！
“当！”青光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狠狠砍在香案一角！腐朽的木头应声而裂！木屑纷飞！
黑三狼狈地滚倒在地，躲过致命一刀，但头皮已被刀风刮得火辣辣生疼。他惊魂未定，抬眼望去，只见徐弘禔双目赤红，如同疯魔，一击不中，刀势不收，顺势横斩！刀光如匹练，横扫黑三腰间！
“小杂种！是你？！”黑三又惊又怒，瞬间认出这张与徐有勉酷似的脸！窑厂之仇、毁基之恨瞬间涌上心头！他怒吼一声，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拦腰一刀！同时反手拔出腰间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刀身乌黑，刃口带着细微的锯齿，一看就是饮血无数的凶器！
“老子宰了你！”黑三咆哮着，如同被激怒的棕熊，挥舞着沉重的砍刀，迎着徐弘禔的腰刀，狠狠劈下！势大力沉，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
“铛——！！！”
两柄利刃猛烈撞击！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庙堂内炸响！火星四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徐弘禔手臂发麻，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胸口旧伤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黑三的蛮力远超他的想象！
“死！”黑三得势不饶人，眼中凶光爆射，沉重的砍刀如同狂风暴雨，一刀快似一刀，疯狂地劈向徐弘禔！刀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徐弘禔左支右绌，只能凭着灵活的身法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勉强格挡，每一次撞击都让他气血翻腾，步步后退！那柄祖传的腰刀在沉重的劈砍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徐弘禔后背重重撞在一根腐朽的梁柱上！退路已绝！黑三狞笑着，如同猫戏老鼠，沉重的砍刀带着死亡的阴影，高高举起，朝着徐弘禔的天灵盖狠狠劈落！这一刀若是劈实，必定脑浆迸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倾倒的神龛后闪出！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是徐弘祖！
他没有丝毫呐喊，如同最冷静的猎手。身体伏低，如同贴地滑行的毒蛇，手中那柄七寸短刃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致命的寒芒！目标不是黑三的要害，而是他因全力劈砍而暴露无遗的、支撑身体重心的右腿腿弯！
快！准！狠！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短刃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扎进了黑三右腿腿弯的肌腱深处！直没至柄！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陡然撕裂了庙宇的死寂！黑三劈砍的动作瞬间僵住！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支撑腿的力道瞬间消失！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砍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瓦砾堆里！
徐弘禔死里逃生，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机不可失！他如同受伤的猛虎，爆发出全部的力量，身体猛地向前一窜！手中那柄祖传腰刀借着前冲之势，化作一道复仇的雷霆，带着积压了无数日夜的血泪与仇恨，狠狠捅进了黑三因剧痛而大张的、发出惨嚎的口中！
刀尖从口腔刺入，穿透上颚，带着血沫碎骨，从后颈下方狠狠透出！
“呃……咕噜噜……”黑三的惨嚎戛然而止，化为喉咙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咕噜声！他双目圆睁，瞳孔瞬间放大，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惊骇和难以置信！身体如同被钉住的青蛙般剧烈地抽搐着，粘稠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如同喷泉般从口中、从颈后的创口疯狂涌出！
徐弘禔双目赤红，脸上溅满了滚烫的鲜血，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他死死握着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又狠狠拧转了一圈！刀刃在黑三的口腔和脖颈中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
“噗通！”
黑三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那双兀自圆睁的、凝固着惊骇与不甘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庙顶的破洞，映着外面灰暗的天光。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阴冷的庙堂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腐朽的霉味，令人作呕。
徐弘禔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他看着脚下黑三那惨不忍睹的尸体，看着那柄穿透其头颅的祖传腰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复仇快意、后怕和虚脱的复杂情绪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拔出腰刀，带出一股污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徐弘祖迅速上前一步，扶住兄长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冰。他看了一眼兄长肩头洇出的新鲜血迹，眉头微皱：“哥，伤怎么样？”
“死不了！”徐弘禔甩开弟弟的手，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发泄后的疲惫和亢奋，“这狗贼……总算……给爹和大哥……偿命了！”他盯着黑三的尸体，眼中燃烧着仇恨的余烬。
“还没完。”徐弘祖的声音冰冷，如同这河湾的寒风。他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庙角那几个油布包裹的麻袋上，又看向庙外那条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乌篷小船。“黑三独自前来，定有缘故。这些麻袋里，恐怕不是寻常之物。此地不可久留，官差或他的残余爪牙随时可能循迹而至！”
他不再多言，蹲下身，在黑三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快速摸索。手指沾染着粘稠温热的血液，他却浑然不觉。很快，他从黑三贴身的皮袄内袋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黄澄澄、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着诱人光泽的金锭！还有几张盖着模糊红印、写着潦草字迹的票据——显然是销赃的凭证或是分赃的字据！
徐弘祖眼中寒光一闪，迅速将金锭和票据塞入自己怀中。然后，他示意兄长帮忙。
兄弟二人合力，将黑三那沉重的尸体拖到庙外河滩。冰冷的泥浆沾满了他们的裤腿。徐弘禔看着黑三那张凝固着惊骇的脸，恨意难消，又狠狠踹了几脚。
“哥，够了。”徐弘祖拉住兄长，声音低沉，“死人不会疼。留着力气，后面还有硬仗。”
徐弘禔喘着粗气，狠狠瞪了尸体一眼，不再动作。
徐弘祖迅速解下黑三腰间的皮带，又捡起地上散落的几块沉重的石头。他用皮带将石头紧紧绑在黑三的腰部和双脚上。动作麻利而冷静，仿佛在处理一件寻常的货物。
做完这一切，兄弟二人合力抬起绑着石头的沉重尸体，一步步走向浑浊冰冷的河水深处。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鞋袜裤腿。
“噗通！”
尸体被抛入河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旋即被翻滚的浊流吞没，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消失的涟漪。河面上漂浮的碎冰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徐弘祖站在冰冷的河水中，看着黑三沉没的地方，又望向南旸岐的方向。霰雪落在他苍白而沉静的脸上，瞬间融化。他缓缓抬起手，抹去溅在脸颊上的一滴尚有余温的黑三的血迹。指尖冰冷，那滴血却如同滚烫的烙印。
“爹，大哥，”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淬火的誓言，在这死寂的废河湾里回荡，“第一个。”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吞噬了仇敌的浑浊河水。目光投向庙角那几个油布包裹的麻袋，又投向那艘在寒风中轻轻摇晃的、象征着不义之财与血腥交易的乌篷小船。冰冷的杀意，如同这腊月里的寒风，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