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戊辰，腊月廿三。
奉天城顾府，深宅广厦，灯火煌煌如昼，映得飞檐积雪也染上暖色。年关将近，府内仆役穿梭，捧盘擎盒，脚步却轻得如同踏在薄冰之上。廊下悬着新糊的彩纱灯笼，在朔风里微微打转，晕开一圈圈模糊的红光。
梅园深处，雪压虬枝，暗香浮动。少年顾砚舟着了身簇新的宝蓝缎面棉袍，立在覆雪的太湖石旁，指尖捻着一段冻硬的梅枝。十五岁的年纪，身形已见挺拔，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与这富贵温柔乡格格不入的沉静，似寒潭初冻。
“呀！”一声轻呼自身后传来，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清甜。
顾砚舟回头。梅树疏影下立着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裹着件杏子红的织锦斗篷，风帽边缘一圈雪白的狐裘，衬得小脸莹润如玉，一双眸子却因撞见生人而惊惶如小鹿——是随父来访的江南沈家小姐，沈书瑶——她脚下积雪甚深，一只小巧的鹿皮暖靴陷了进去，拔不出来，窘迫得双颊飞红。
少年眼底的薄冰似被这抹红晕悄然融化些许。他未言语，只几步上前，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拂开她靴边的积雪，动作利落。沈书瑶只觉脚下一松，人已被他稳稳扶住。
“谢谢。”声音细若蚊蚋。
顾砚舟解下自己怀中一个黄铜錾花、覆着软缎套子的暖手捂，触手温热，递了过去。“拿着。”
沈书瑶下意识接过，那暖意瞬间熨帖了冻得微麻的指尖。暖手捂沉甸甸的，黄铜外壳上錾刻的纹路是几叶孤舟，行于微澜之上，舟头似有一人独立，意境清冷孤绝。
“孤舟？”她抬眼，好奇地望着他。
少年唇边掠过一丝极淡、极难捕捉的弧度，未及回答——
“啪！”
一声脆响，隐隐约约，自灯火通明的正院书房方向传来，像是什么瓷器重重顿在紫檀木案上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惊。
顾砚舟眉峰倏地蹙紧，方才眼底那点微澜顷刻冻结，比园中积雪更冷。他侧耳，隔着重重院落与喧嚣人声，极力捕捉那书房紧闭窗棂后泄露的只言片语。风声呜咽里，只断续刮来几个冷硬的词：
“……辽河套……矿脉……关东军胃口……徐兄……慎之又慎……”
是父亲的声音，低沉紧绷，失了往日的从容。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圆润含笑，却莫名透着一股滑腻的凉意，正是父亲口中那位“徐兄”，世交徐世昌：“砚山兄多虑……此乃千载良机……你我兄弟……富贵险中求嘛……”
那笑声像冰冷的蛇信，舔过顾砚舟的耳膜，他猛地攥紧了拳。父亲与这徐世昌，近来密谈愈发频繁，所议之事，总绕着那白山黑水间的矿藏与东洋人打转。空气里，似有无形的硝烟与血腥味在弥漫。
九载光阴，弹指一瞬。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春寒料峭。
上海外滩。浑浊的黄浦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这座远东巨埠的浮华碎屑，拍打着花岗岩堤岸。江风凛冽，带着咸腥的水汽，卷起“周墨”质地精良的黑色呢绒大衣下摆。
他凭栏而立，身姿笔挺如淬火寒刃。约莫二十四五年纪，面容轮廓较少年时更为深刻冷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唯有一双眸子，深不见底，映着江面上泊着的巨大外国铁甲舰狰狞轮廓，也映着对岸外滩万国建筑群刺目的灯火，却无半分暖意，只余一片冻彻骨髓的荒寒。
汽笛长鸣，一艘悬挂米字旗的远洋巨轮缓缓离港，粗犷的声浪撕裂空气。
这声音骤然与记忆深处另一种尖锐的爆鸣重叠——是枪声！是顾府朱漆大门被撞碎的轰响！是母亲最后那声凄厉的“砚舟快走！”是烈焰吞噬雕梁画栋的毕剥声！是血……殷红的血泼洒在奉天城洁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
周墨搭在冰冷石栏上的指节猛地收紧。眼底冰封的荒原之下，是翻涌不息、几乎要将理智焚毁的血色岩浆。
复仇。
这两个字，是九年来刻入骨髓的毒咒，是支撑他于地狱血海中爬出的唯一信念。化名周墨，远渡重洋，辗转归来，踏足这十里洋场，只为将当年那场血色盛宴的宾客，一个个拖入他们应得的深渊。首当其冲，便是那披着“挚友”画皮、行魔鬼之事的徐世昌！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棉袍、身形佝偻如老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他侧后方三步之遥，像一道沉默的影。老耿。当年拼死护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耿叔，如今鬓角已染霜华，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时刻警觉地扫视着周遭光怪陆离的人潮。
“七爷，”老耿的声音压得极低，混在江风里几不可闻，带着岁月磨砺出的粗粝，“起风了。”
周墨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残留着石栏冰冷的触感。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浑浊奔流的江水，仿佛要将其下深埋的污秽与血腥尽收眼底。转身，大衣衣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走。”一个字，淬着冰，也燃着火。
外滩璀璨的灯火将他离去的背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形单影只，恰似那暖手捂上錾刻的——
一叶孤舟，正驶向暗流汹涌、血色弥漫的复仇之海。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仲春。
上海滩的春，裹挟着黄浦江的水汽与码头货轮的煤烟，湿漉漉、灰蒙蒙地浸透骨髓，全无半分北地料峭的清朗。南京路外滩的喧嚣，是另一种金粉铺就的战场。电车铃铛声、洋泾浜英语的讨价还价、报童嘶哑的“号外！号外！”、还有隐约从百乐门飘来的靡靡之音，混杂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日夜不息地冲刷着这座欲望之都的堤岸。
静安寺路，“汇通洋行”二楼一间临街的会客室。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滤去了部分市声，室内只余雪茄的氤氲和一种无声的角力。
周墨端坐在宽大的英式高背皮椅中，指间并未夹雪茄，只端着一杯清茶。茶烟袅袅，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眼神。他对面，是“华新纱厂”的经理，一个额头沁着细密汗珠的中年胖子，姓朱。几份摊开的英文文件搁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
“周先生，”朱经理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语气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与不易察觉的焦躁，“您这报价……实在是……低于市面行情太多。如今局势不明朗，印棉、美棉都在涨价，我们华新这批原纱，可是紧俏货色……”
周墨眼皮微抬，目光掠过文件上几行关键数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朱经理，印棉走红海、苏伊士，运费几何？美棉横跨太平洋，风险几许？如今欧洲火药味渐浓，一旦战事扩大，航线阻断，你仓库里堆的，是纱，还是烧火棍？”他指尖轻轻点在那份文件上，“我的报价，是现金。今日签约，今日交割。汇通的汇划票，随时可兑。”
朱经理的胖脸抽搐了一下。现金！在这银根紧缩、人心惶惶的当口，现金比什么都硬气。他囤积这批原纱，本也是想待价而沽，可周墨点出的风险，句句砸在他心坎上。眼前这位年轻的“归国华侨”，背景神秘，出手阔绰，行事却如老吏断狱，精准狠辣，直指要害。
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只听见壁炉架上那座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规律的“咔哒”声，像是敲在朱经理紧绷的神经上。
半晌，朱经理颓然靠向椅背，长叹一声：“罢了！周先生快人快语，眼光毒辣。这单……就依您！”
周墨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非喜非悦，更像是对猎物落网的确认。他放下茶杯，取过桌上的派克金笔，龙飞凤舞地在合同末页签下“周墨”二字。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后生可畏！”
洋行门外，目送朱经理的汽车驶远，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周墨身后的老耿，低低吐出四个字。浑浊的老眼扫过街角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闪烁的身影。
周墨未置可否，只是整了整大衣领口，将那份签好的合同随意地递给老耿，仿佛那不过是一张寻常纸片。“饵已撒下，总会有鱼闻着腥。”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外滩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巍峨银行大厦，眼神冷冽如冰封的江面，“盯紧点，看看最先浮出水面的，是哪条。”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比预想中更快。周墨以低于市价两成、现金全款吞下华新纱厂一批紧俏原纱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上海滩的华商圈子与掮客口中流传开来。这个初来乍到、背景成谜的“周先生”，瞬间成了某些人眼中胆大妄为的愣头青，也成了另一些人心中值得“关注”的新贵。
霞飞路，“听松阁”茶室二楼雅间。
窗外法桐新绿初绽，室内茶香氤氲。周墨面前，放着一只不起眼的牛皮纸档案袋。老耿垂手侍立门边，如一道隔绝尘嚣的影壁。
周墨修长的手指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一叠照片和几页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报告。照片多是偷拍，背景是豪华的宴会厅、肃穆的银行门前、或是挂着某某“实业救国”牌匾的公司。照片的主角，是一个穿着剪裁精良长衫或西装的微胖男人，五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挂着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正是徐世昌！照片上的他，正与各色人等握手、交谈，姿态从容，俨然一副沪上名流、商界翘楚的派头。
周墨的目光如淬毒的针，一根根钉在徐世昌那张虚伪的笑脸上。九年前奉天顾府书房窗外，那滑腻如蛇信的笑语，再次缠绕耳际：“……富贵险中求嘛……” 他指腹缓缓摩挲过照片上那张脸，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光滑的相纸碾破。
报告上的信息更为详尽：徐世昌，现任“沪上实业促进会”副会长、“万国慈善总会”理事，名下控股“昌茂贸易”、“通海轮船”等多家公司，与金融巨擘沈万山过从甚密，是沈家的座上常客，更被沈家小姐沈书瑶尊称为“世伯”……
沈书瑶！
这个名字如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穿了周墨冰封的心湖。他翻动照片的手指猛地一顿。
下一张照片，显然是某个慈善晚宴的抓拍。衣香鬓影间，徐世昌端着酒杯，正侧身与一位身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交谈。那女子身姿窈窕，面容清丽，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梅园雪地里那抹惊惶又清甜的轮廓，只是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温婉沉静的书卷气。正是沈书瑶！她微微颔首，似乎在认真聆听徐世昌说话，神态间带着对长辈的尊敬。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眼前这张成熟秀美的脸孔，与九年前梅树下，捧着暖手捂、双颊飞红的小姑娘瞬间重叠。
“孤舟？” 她清甜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周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混杂着旧日微温与彻骨冰寒的复杂洪流，猛烈地冲撞着他精心构筑的仇恨堤坝。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那是黄铜錾花的暖手捂外壳，早已冰冷，边缘甚至有些变形扭曲。当年仓皇逃离火海时，他唯一贴身带走的，便是这残骸。
他指腹用力摩挲着那冰冷的、粗糙的金属表面，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又像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眼神死死钉在照片中沈书瑶与徐世昌靠得极近的身影上，那冰封的眼底深处，第一次翻涌起剧烈而痛苦的波澜，有惊诧，有刺痛，更有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冰冷愤怒。
她竟在仇人身侧！以子侄之礼相待！
雅间内茶香依旧，却仿佛瞬间凝结成冰。窗外的法桐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的光影在周墨冷峻的脸上明明灭灭，如同他此刻激荡难平的心绪。复仇之路的第一道暗礁，竟以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令人心碎的方式，骤然横亘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