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丁丑，初夏。
梅雨时节，空气里饱浸了水汽，沉甸甸地压在黄浦江两岸的楼宇与弄堂之上。天空是低垂的铅灰色幕布，间歇地筛下细密如针的雨丝，将法租界的梧桐叶洗得油亮，也将街巷的青石板路淋得湿滑如镜，倒映着匆匆行人模糊的影。
闸北，广慈医院。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血腥与草药的气息，在简陋拥挤的走廊里弥漫。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沉闷的背景音。这里是收治淞沪前线撤下伤兵的主要医院之一，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死亡的余味。
沈书瑶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正俯身为一个缠着绷带、手臂血肉模糊的年轻士兵换药。她动作轻柔而熟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鬓边几缕碎发。月白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下摆，已然沾上了点点不易察觉的污渍。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专注的柔光与深切的悲悯。
“沈小姐。”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穿透了走廊的嘈杂。
沈书瑶指尖微顿，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缓缓直起身，回头望去。
周墨就站在走廊入口处。他没有打伞，墨黑色的大衣肩头被雨水洇湿了深色的水痕，更衬得身形挺拔孤峭。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的力工，正吃力地抬着几只沉重的木箱。老耿如同沉默的磐石，立在他侧后方，浑浊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他怎么会在这里？沈书瑶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抚平旗袍下摆的褶皱，指尖冰凉。
“周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周墨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沾了污渍的旗袍下摆和额角的汗珠，最后落在她身侧伤兵痛苦的脸上，眼神深处似有极细微的触动一闪而过。“听闻医院急需药品纱布，略备薄资，聊表心意。”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示意力工将箱子抬到护士站前。
护士长闻声赶来，看着打开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簇新的磺胺粉、消毒纱布、绷带，甚至还有几盒珍贵的盘尼西林！——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这……周先生！这太贵重了！真是雪中送炭！我代表医院和这些伤兵，谢谢您！谢谢您！”
周围的医护人员和能动的伤兵都投来感激的目光。周墨只是淡然地点点头，目光却再次转向沈书瑶：“举手之劳，沈小姐在此，亦是辛苦。”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带着无形的重量，压在沈书瑶心上。她看着那些紧俏的药品，又想起林曼丽揭露的囤积居奇，心中疑窦丛生。他到底是谁？一个初来乍到的归国商人，如何能轻易弄到连沈家都难以大批购得的战时管制药品？这份“慷慨”，背后又藏着什么？
“救死扶伤，分内之事。”沈书瑶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深沉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几分清冷，“周先生善心，令人感佩。”
周墨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审视与疏离。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嘲弄，又似了然。他没有再多言，只对护士长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老耿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潮湿的阴影里，只留下那几箱沉甸甸的药品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冷冽须后水气息。
沈书瑶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沾血的纱布。
亚尔培路，震旦大学图书馆。
巨大的穹顶下，一排排高耸的橡木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散发着油墨与旧纸张混合的沉静气息。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花窗，在光洁的打蜡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这里是喧嚣都市里难得的净土。
沈书瑶坐在靠窗的一张宽大橡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国际关系导论》。书页上铅字密密麻麻，她的目光却有些游离，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书页边缘。窗外，细雨如丝。
“沈小姐对远东局势也感兴趣？”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惊碎了图书馆的静谧。
沈书瑶猛地抬头。周墨不知何时已站在对面书架间的过道上，手中随意地拿着一本硬壳精装的英文书籍，封面上赫然是《远东矿产分布与地缘战略》。他正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眼神沉静，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发现同好。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沈书瑶的心弦瞬间绷紧。她合上书页，指尖按在冰冷的书封上，迎上他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周先生似乎总能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周墨踱步过来，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姿态从容，将那本厚重的矿产书籍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咚”声。“图书馆是知识的海洋，人人皆可畅游。”他目光扫过她面前的书，“不过，纸上谈兵，终归浅薄。真正的棋局，往往在书斋之外，在……白山黑水之间。”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目光却锐利如锥，直刺沈书瑶眼底深处，仿佛要洞穿她所有的掩饰。沈书瑶心头剧震！白山黑水！那是……东北！他为何突然提及？是试探？还是……某种刻意的提醒？
“周先生此言何意？”她稳住心神，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
周墨没有直接回答，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他带来的那本矿产书籍，停在一幅标注着复杂矿脉的地图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划过其中一条蜿蜒的曲线，那轨迹，沈书瑶隐约觉得眼熟，似乎曾在父亲书房里某张模糊的地图上见过轮廓。
“譬如这辽河套的铁矿，蕴藏之丰，举世罕见。”他声音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眼神却如鹰隼般锁住沈书瑶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九省通衢，兵家必争。早年便有‘实业家’趋之若鹜，与虎谋皮，妄想借外力攫取巨利，殊不知……”他顿了顿，指尖在那矿脉上重重一点，“……虎口夺食，终究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那些被鲜血染红的矿坑，至今还在无声地控诉。”
他的声音并不高，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里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刻骨的恨意！尤其是最后那句“被鲜血染红的矿坑”，沈书瑶几乎能嗅到那话语里弥漫出的浓重血腥气！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辽河套……矿坑……鲜血！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撞击着她连日来积累的不安。徐世昌！父亲！他们那些讳莫如深的“生意”，是否就与这染血的矿脉有关？眼前这个男人，他究竟知道多少？他一次次接近，一次次意有所指的试探，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与目的？
巨大的恐惧与疑云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远处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不满地抬头张望。
“抱歉，周先生，”沈书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我……有些不舒服，先告辞了。”她甚至不敢再看周墨那双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睛，抓起桌上的书本，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图书馆大门。
周墨依旧端坐在原位，目光追随着她仓惶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巨大的拱门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搭在矿产图册上的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贲起。
书页上，辽河套矿脉的线条，在他指下扭曲变形。
傍晚时分，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梧桐叶上，噼啪作响，汇成水流沿着街道两侧的沟渠哗哗流淌。霞飞路上行人稀少，只有黄包车夫在雨幕中奋力奔跑，溅起浑浊的水花。
沈书瑶抱着一叠刚从书店买的新书，撑着油纸伞，匆匆走在回沈宅的路上。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斜斜扫在她脸上、颈间，带来刺骨的凉意。图书馆里周墨那番冰冷刺骨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白山黑水，染血的矿坑，引狼入室……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针，扎得她心神不宁。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未觉斜刺里一辆疾驰的黑色奥斯汀汽车正冲过积水潭！
“嗤——哗啦！”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巨大的水浪声骤然响起！
沈书瑶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一片冰冷浑浊的泥水墙便兜头盖脸地猛扑过来！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眼侧身躲避，手中的油纸伞被水浪冲击得脱手飞出，滴溜溜地滚落在湿漉漉的街心。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旗袍下摆和鞋袜，寒意直透骨髓。那叠新买的书也散落一地，顷刻间被泥水污损。
汽车扬长而去，只留下狼狈不堪的沈书瑶孤零零地立在瓢泼大雨中，发髻散乱，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一把宽大的黑伞无声无息地移到了她的头顶，隔绝了倾泻而下的冰冷雨幕。
沈书瑶惊魂未定地抬头。
周墨就站在她身侧，近在咫尺。他一手稳稳地撑着伞，那伞面大半都倾向她这边，自己墨黑色的大衣肩头已然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的脸色在雨幕中显得更加冷峻，深邃的眼眸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责备？还是……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沈小姐，走路需看路。”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些刻意的疏离。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脖颈，刺骨的寒意让沈书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嘴唇微微发紫。她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深刻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遮蔽……梅园雪地里，少年递过暖手捂的画面，猝不及防地再次清晰浮现！
是他吗？那个雪中的少年？这个谜一样的周墨？
烟青色的雨帘将他们与湿漉漉的世界隔绝开来，狭小的伞下空间里，只剩下他冷冽的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被雨水打湿的茉莉头油香气。空气仿佛凝滞了。
周墨的目光落在她湿透的鬓角，一缕乌黑的发丝紧贴在白皙的颊边，雨水正沿着那柔和的曲线滑落。恍惚间，时光倒流，眼前这张苍白惊惶的脸，与九年前梅园里那个窘迫羞怯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一种源自遥远记忆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抬手，拂去她颊边那缕湿发，拭去那冰冷的雨滴。
他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抬起的一刹那，父亲书房外那滑腻的笑语、奉天城冲天而起的火光、雪地上刺目的猩红……无数狰狞血腥的画面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那一点微弱的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冰冻结、碾碎！
周墨的眼神骤然一凛，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比雨水更冷的沉寂。那刚刚抬起了毫厘的手指，猛地僵硬地蜷缩起来，紧握成拳，提醒着他那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他迅速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此地不宜久留，我送沈小姐一程。”
可沈书瑶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那一闪而逝的剧烈波动，以及那只手瞬间僵硬、紧握又强自放开的细微动作！
那动作……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近乎温柔的冲动与随之而来的刻骨痛楚……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累积的所有迷雾！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再也无法抑制，也顾不得浑身湿冷的狼狈，猛地抬起头，雨水混合着不知是冷还是激动的泪水滑落脸颊，那双清澈的眸子紧紧锁住周墨刻意避开的侧脸，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与探寻：
“周先生……”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我们……是否曾在别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