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七年，戊寅，暮春。
孤岛的空气里，黄浦江的咸腥混杂着硝烟余烬与铁锈的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喘息的胸膛上。法租界的霓虹在愈发森严的宵禁中透出几分鬼气，巡捕房与便衣特务的影子在梧桐浓荫下游弋，如同择人而噬的鬣狗。
“汇通洋行”那间窗帘紧闭的办公室内，空气凝滞如铅。一份散发着油墨臭味的《沪上新报》被重重摔在红木桌面上，头版触目惊心的黑体标题如同毒蛇的信子：
《神秘富商周墨背景成谜，疑与‘经济汉奸’网络有染！》
文章措辞阴毒，虽未指名道姓列出“罪证”，却极尽暗示之能事，将周墨低价收购华新纱厂原纱、近期频繁资金调动、以及“汇通”与某些背景复杂掮客的往来，描绘成一幅精心编织的“资敌”图景。字里行间，影影绰绰指向日方背景的“昌茂贸易”，暗示周墨是其隐秘的白手套。
“七爷，”老耿佝偻的身影立在阴影里，声音粗粝，带着压抑的怒火，“徐世昌这条老狗，下手又毒又阴！这盆脏水泼下来，租界那些洋人银行最是忌讳！风声已经透过来，‘汇通’的几笔短期拆借，恐怕……”
周墨立在窗前，背对着房间，墨色大衣的肩线绷得笔直。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映着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他并未看那报纸，目光投向远处外滩那些笼罩在巨大阴影下的银行大厦，眼神深不见底，冰封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杀机。
“银行挤兑，商誉扫地，只是第一步。”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却字字淬着寒冰，“徐世昌要的，是断我根基，把我逼进他设好的笼子。”
话音未落，办公室门被急促敲响。一个穿着短褂、神色慌张的年轻伙计冲了进来，顾不得礼仪，急声道：“周先生！不好了！工部局警务处的人来了！拿着搜查令！说……说我们涉嫌囤积违禁战略物资，扰乱战时经济！”
几乎同时，楼下传来刺耳的汽车刹车声和粗暴的呵斥！
陷阱！
周墨眼神骤然一凛！徐世昌的杀招，一环扣一环！泼脏水制造舆论压力，煽动银行挤兑，同时动用租界工部局的官方力量，以“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查封！
“耿叔，甲字柜！”周墨猛地转身，语速快如疾风。
老耿浑浊的老眼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矮壮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扑向靠墙的巨大保险柜，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他枯瘦的手指在密码盘上飞速转动，沉重的柜门应声而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叠叠至关重要的文件、账簿和……几支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德制驳壳枪！
沉重的脚步声和皮靴踩踏楼梯的声响已清晰可闻！
周墨一把抓起桌上那份污蔑他的报纸，连同几份关键账册，几步冲到壁炉前。壁炉里炭火未熄，他毫不犹豫地将报纸和账册狠狠投入其中！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腾起一股黑烟！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踹开！
几个穿着卡其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工部局巡捕，在一个趾高气扬的华籍探长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探长一眼看到壁炉里跳跃的火焰和尚未烧尽的纸张残骸，脸色瞬间铁青！
“周墨！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灭证据！”探长厉声咆哮，手已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周墨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寒。他拍了拍沾上炉灰的手，声音平静得可怕：“探长先生，烧几张废纸，也犯法么？至于证据，”他目光扫过被老耿挡在身后的、刚刚合拢的保险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弄，“工部局的搜查令，恐怕还管不到我汇通洋行的核心商业机密。”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那探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倒是你们，擅闯私人办公场所，损坏财物，这笔账，汇通的律师团会好好跟工部局算清楚。”
那探长被周墨的气势所慑，又忌惮他背后可能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时竟有些气短。他色厉内荏地一挥手：“搜！给我仔细搜！任何可疑物品都不能放过！”
巡捕们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办公室内一片狼藉。老耿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保险柜前，浑浊的老眼冷冷地盯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周墨负手而立，冷眼旁观这场闹剧。他清楚，徐世昌真正的杀招，绝不止于此。
当夜，法租界边缘一条僻静的弄堂。
残月被浓云遮蔽，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主街昏黄的路灯光晕勉强渗入一丝。潮湿的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和死水潭的腥气。
周墨与老耿借着墙角的阴影快速穿行，脚步轻捷如猫。方才在汇通洋行，工部局的搜查一无所获，但徐世昌的警告已如同悬顶之剑。他们必须立刻转移至更隐秘的据点。
“七爷，前边拐角就是新备下的‘三号仓’。”老耿的声音压得极低。
周墨微微颔首，神经却绷紧如弦。徐世昌既已撕破脸，明枪暗箭只会接踵而至。
就在他们即将拐过弄堂转角时！
三声极其沉闷、如同重锤敲打朽木的枪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子弹带着灼热的尖啸，几乎是贴着周墨的耳畔和身侧掠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砖墙，溅起刺目的火星和碎屑！
狙击手！高处！
周墨与老耿瞬间做出反应，身体如同弹簧般猛地向两侧扑倒，翻滚着躲入墙角一堆废弃的竹篓之后！
又是几颗子弹追射而至，打在竹篓和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七爷！是‘王八盒子’加消音器！76号的暗桩！”老耿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屋顶轮廓。
周墨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左肩尚未痊愈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隐隐作痛，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徐世昌果然动用了豢养的76号特务！这是要下死手！
弄堂前后，杂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黑暗中围拢的狼群！几道黑影从前后巷口包抄过来，手中的短枪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前后夹击，高处还有致命的冷枪！绝境！
“耿叔，左边矮墙，翻过去是‘大富贵’澡堂的后巷！”周墨语速快如疾风，同时手已探入怀中，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老耿会意，低吼一声：“我断后！”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驳壳枪已率先喷吐出愤怒的火舌！
清脆的点射声瞬间打破了弄堂的死寂！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黑影应声倒地！
枪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前后包抄的特务纷纷开火！子弹如同飞蝗般在狭窄的弄堂里穿梭！打在墙壁、地面、废弃杂物上，溅起无数碎屑和火星！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周墨借着老耿火力压制的瞬间，身体如同猎豹般窜出，几个翻滚便靠近左侧那道低矮的砖墙。他纵身一跃，单手撑墙，动作矫健利落，瞬间翻了过去！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
又是一声来自高处的沉闷枪响！一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狠狠擦过周墨刚才翻越的墙头！碎石飞溅！
“耿叔！”周墨落地后立刻回身低吼。
老耿且战且退，驳壳枪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精准的点射压制着追兵。然而，对方人数众多，火力凶猛，子弹如同雨点般泼洒过来！
就在这时！
弄堂口猛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汽车引擎咆哮声！两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剑般穿透黑暗，狠狠刺向那些正疯狂射击的特务！
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如同脱缰的野马，无视狭窄的巷道，疯狂地冲了进来！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刺目的灯光让追兵瞬间致盲，动作不由得一滞！
“上车！”一个清亮而带着决绝的女声穿透了枪声和引擎的轰鸣！
驾驶座上，赫然是沈书瑶！她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如纸，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清澈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周墨与老耿瞬间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两人如同两道离弦之箭，在老耿最后一梭子子弹的掩护下，猛地拉开车门，扑入飞驰的汽车后座！
“坐稳！” 沈书瑶猛打方向盘，油门几乎踩到底！奥斯汀轿车在狭窄的弄堂里划出一个惊险的弧线，车尾狠狠扫过堆积的杂物，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车头调转，如同愤怒的犀牛，朝着来时的方向猛冲出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 气急败坏的吼声在身后响起。
密集的子弹如同暴雨般追射而来！车窗玻璃瞬间爆裂！碎片四溅！子弹打在车体钢板上，发出“噗噗噗”的闷响，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凹坑！
沈书瑶死死握住方向盘，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而剧烈摇晃！她紧咬着牙关，将油门踩到极限，奥斯汀轿车在狭窄弯曲的弄堂里疯狂穿梭，险象环生！每一次急转弯，车身都几乎要擦到两侧的墙壁！后视镜里，追兵的车灯如同索命的鬼火，紧咬不放！
周墨和老耿在后座被甩得东倒西歪。周墨透过破碎的车窗，死死盯着后视镜里沈书瑶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她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如同地狱甬道般的巷弄，操控着这辆随时可能散架的汽车，在枪林弹雨中亡命飞驰！
每一次子弹击中车身，每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障碍，都让周墨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驾驶座上承受着巨大的冲击，看着她为了引开追兵而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尖锐刺痛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腔！比子弹更让他痛楚！
“书瑶！小心前面！” 老耿嘶声大吼！
前方巷口，一辆横放的人力黄包车挡住了大半去路！
沈书瑶瞳孔骤缩！猛踩刹车的同时，双手将方向盘向右打死到底！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奥斯汀轿车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猛地甩尾漂移！车身以毫厘之差擦着那辆黄包车惊险掠过，车尾重重扫在路边的石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辆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几乎要侧翻！
巨大的惯性将后座的周墨和老耿狠狠甩向前方！周墨的额头重重撞在前排椅背上，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稳住身形，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到沈书瑶的身体也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掼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书瑶！”周墨失声惊呼，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沈书瑶却只是闷哼一声，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她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前方，脚下油门再次深踩！奥斯汀轿车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嘶吼，再次蹿了出去，瞬间拉开了与追兵的距离！
车后，传来追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和撞上障碍物的混乱声响。
奥斯汀轿车终于冲出了如同蛛网般的狭窄弄堂，汇入稍显开阔的霞飞路后街。沈书瑶并未减速，依旧将车开得飞快，七拐八绕，直到确认彻底甩掉了追兵，才将车猛地刹停在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死胡同尽头。
引擎盖下冒出缕缕白烟，车身遍布弹孔和刮痕，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怪物。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沈书瑶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颤抖，散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转向后座，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们……没事吧？”
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破碎的车窗，照在她沾着灰尘和细小玻璃碎屑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性命后的、异样的明亮。
周墨看着她，看着她唇边那抹刺目的血痕，看着她眼中为自己而燃的决绝火焰，看着她驾驶座上单薄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强大的身影……冰封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巨大的痛惜、震撼、以及那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汹涌的爱意，如同熔岩般瞬间喷发，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推开车门，不顾左肩的剧痛，踉跄着冲到驾驶座旁，一把拉开了车门！
在沈书瑶惊愕的目光中，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她从驾驶座上拽了出来！
冰冷的夜风灌入车厢，吹起沈书瑶散乱的发丝。她尚未站稳，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拉入一个冰冷而坚实的怀抱！
周墨的双臂如同钢铁般死死箍住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的下颌抵在她冰凉的发顶，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尚未平息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冰冷的大衣上还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却奇异地透出下方滚烫的体温。
“你……”沈书瑶被他勒得几乎窒息，惊愕地仰起头。
后面的话语，被一个滚烫而带着血腥气的吻，狠狠地堵了回去！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如同野兽般带着绝望气息的掠夺！是劫后余生的疯狂宣泄！是目睹她为自己蹈入死地后，再也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恐惧、痛楚与深沉爱意的爆发！
他的唇冰冷而干裂，带着硝烟的味道，却异常用力地碾过她柔软的唇瓣，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炽热！沈书瑶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如木偶。然而，唇上传来的滚烫触感，鼻息间充斥的、独属于他的冷冽与硝烟的气息，以及那紧箍着自己的、带着颤抖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点燃了她心中压抑已久的、同样炽烈的情感！
最初的惊愕过后，一种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攫住了她。她没有挣扎，没有退缩，反而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她踮起脚尖，生涩却异常勇敢地回应着这个充满了血与火气息的吻！泪水混合着唇齿间的血腥味，滑落下来，咸涩而滚烫。
在这个堆满废弃木箱、弥漫着硝烟与死亡气息的死胡同里，在身后那辆弹痕累累、冒着白烟的奥斯汀轿车的残骸旁，在随时可能有追兵赶来的巨大威胁之下，两人忘情地拥吻着。
没有言语。
只有唇齿间最原始、最炽热的纠缠，传递着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的讯息——是绝望深渊中的彼此慰藉，是血色征途上生死相随的决绝，是明知前路荆棘遍布、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的炽烈盟誓！爱恨情仇，家国血泪，在此刻都化作了唇齿间最滚烫的烙印。
老耿默默地背过身去，佝偻的身影融入更深的阴影里，浑浊的老眼望向死胡同外沉沉的夜色，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碎纸屑和尘土。远处，孤岛不夜的霓虹在夜色中明灭，如同鬼眼。在这冰冷绝望的废墟一角，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用最原始、最炽烈的方式，在血与火的边缘，烙印下他们无法言说、却坚逾钢铁的羁绊。这吻，是慰藉，是力量，更是诀别前最后的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