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七年，戊寅，初夏。
孤岛的梅雨缠绵不去，湿气浸透了石库门斑驳的砖墙，也浸透了阁楼斗室里沉闷的空气。窗外法租界的梧桐叶在细密的雨丝中油亮得发暗，低垂的天幕如同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阁楼内，光线昏昧。周墨靠坐在简陋的板床上，左肩的贯穿伤虽已收口，但右腿的枪伤依旧牵制着行动，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他手中并无书报，只反复摩挲着那块贴身携带、边缘早已磨得光滑的黄铜暖手捂残片，指腹一遍遍划过上面模糊的孤舟纹路，眼神幽深地望着斜屋顶上那方被雨水打湿的天窗。老耿的重伤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心，那滔天的恨意非但未因伤势而稍减，反而在焦灼的等待中愈发炽烈，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三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门声，如同暗夜中的密码，打破了阁楼的死寂。
周墨眼神骤然一凛，瞬间收起残片，手已无声地按在枕下的枪柄上，身体绷紧如蓄势待发的弓弦。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沈书瑶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发髻微湿，沾着细密的雨珠，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林曼丽。林曼丽短发凌乱，外套下摆沾满泥点，神色疲惫却亢奋，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包裹。
“成了！”林曼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她几步走到床前，将油布包裹郑重地放在周墨膝上，眼神灼灼，“东北的同志，用命换来的！辗转三条线，走了四个月，总算……到了！”
油布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北地风尘的粗粝和长途跋涉的体温。周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指尖的微颤，一层层剥开那浸透着汗渍与某种难以言喻气息的油布。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个陈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日记本，以及一张边缘卷曲、泛着黄褐色的黑白照片。
周墨的目光首先落在照片上。
照片背景是奉天城某处挂着“松竹料理”招牌的日式料亭门前。时间显然也是冬季，屋檐覆雪。照片上，一个穿着貂皮领子厚呢大衣、头戴礼帽的微胖身影正躬身拉开车门，姿态谦卑。尽管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那刻意堆起的、透着谄媚的笑容弧度——正是徐世昌！
而站在料亭门口台阶上，身穿关东军佐官制服、留着仁丹胡、面带倨傲笑容接受徐世昌“服务”的日本军官，赫然是当年关东军奉天特务机关的重要头目，坂本一郎！此人手上血债累累，尤其以针对东北抗日力量及地方士绅的残酷镇压而臭名昭着！
九年前奉天顾府灭门惨案前夕的关键时刻！徐世昌与关东军特务头子密会！照片右下角，一行模糊的钢笔字迹标注着日期——民国十七年，腊月廿五。 距离顾家灭门，仅隔两天！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周墨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捏着照片的手指几乎要将这薄薄的纸片碾碎！奉天城冲天而起的火光、雪地上刺目的猩红、父亲临死前指向书房的惊怒眼神……所有血色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照片强行拼凑，指向那个披着“挚友”画皮的恶魔！
他强抑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嘶吼，颤抖着手翻开那本硬皮日记本。
日记本的内页纸早已泛黄发脆，字迹潦草扭曲，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绝望气息。记录者显然文化不高，夹杂着大量俚语和错别字。周墨的目光如同鹰隼，飞速掠过那些混乱的叙述：
“……腊月廿六，夜，大雪。徐爷（徐世昌）密召，言奉天城西顾家，通匪资敌，私藏反日军火图纸，罪证确凿，关东军震怒……命我等扮作‘胡子’（土匪），务必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事成，顾家矿产尽归徐爷运作，我等皆有重赏……”
“……腊月廿八，子时。奉徐爷手令，与坂本太君所派‘特别行动队’汇合……顾府墙高，内应开门……火起……杀！见人就杀！那顾老头……临死前瞪着眼，指着书房方向吼‘徐世昌是鬼！’……呸！死到临头还嘴硬……”
“……顾家小崽子……被个老仆护着……从后花园狗洞跑了……追之不及……徐爷大怒，言此子不除，后患无穷……悬赏千金……后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方罢……”
最后几页，字迹愈发狂乱，带着浓重的忏悔与恐惧：
“……报应……都是报应……当年参与血洗顾家的兄弟……这些年……暴毙的暴毙……失踪的失踪……徐世昌这老狗……卸磨杀驴……心黑手毒……老子这条命……也到头了……只求……只求后来人……看到这个……替天行道……宰了徐世昌这披着人皮的恶鬼……还有……还有当年沈……”
最后几个字被一大团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污彻底覆盖，再也无法辨认。日记的末尾，是一枚清晰的、用鲜血混合着印泥按下的指印，触目惊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阁楼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沙沙的雨声。
周墨死死盯着那被血污覆盖的“沈”字，盯着日记中“内应开门”的字眼，盯着照片上徐世昌谄媚的嘴脸，盯着日记最后那泣血的控诉与指印！九年来积压的仇恨、失去至亲的剧痛、无数个被血与火焚烧的梦魇……在这一刻，被这铁一般的证据彻底点燃，化作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
“嗬……嗬嗬……”
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跳，握着日记本和照片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张因伤而苍白的脸，此刻被仇恨与狂怒扭曲得近乎狰狞！冰封的荒原彻底崩裂，露出底下沸腾翻滚的、足以毁灭一切的血色岩浆！
“徐！世！昌！”
三个字，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挤出的诅咒，带着刻骨的寒意与焚天的杀意，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淬着血与火，在狭小的阁楼里凄厉回荡！
复仇之火，燃烧到顶点！
沈书瑶站在一旁，将日记和照片上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当看到“内应开门”、“顾老头临死前吼‘徐世昌是鬼’”时，她的身体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而当目光触及最后那被血污覆盖的“沈”字时，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
父亲……沈万山……那个模糊的“沈”字所指……难道真的是……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清澈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灭顶般的绝望！
周墨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低吼和那声泣血的“徐世昌”，更是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看着周墨因狂怒而扭曲的侧脸，看着他手中那沾满血污的日记和照片，看着那象征着顾家几十条冤魂血泪的铁证……再联想到父亲书房里那些与徐世昌勾结走私、资敌卖国的冰冷账目……
一个残酷得令人窒息的真相，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她的父亲沈万山，不仅是在孤岛时期与徐世昌同流合污的发国难财者，更可能在九年前那场灭门惨案中，扮演了某种不可告人的角色！哪怕不是直接凶手，也极可能是……帮凶！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不……不可能……” 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父亲他……怎么会……”
周墨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血色烈焰的眸子，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向沈书瑶！那里面翻涌的，是滔天的仇恨，是刻骨的痛楚，更是被至亲挚友双重背叛后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那目光，仿佛要将她连同她背后的整个沈家，一同拖入复仇的炼狱！
沈书瑶被他那充满毁灭意味的眼神看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然而，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被残酷真相彻底淬炼过的力量，却如同破开坚冰的利刃，骤然升腾！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近乎粗鲁，白皙的脸颊被擦出红痕。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里面所有的软弱、犹豫、对亲情的最后一丝幻想，都被这残酷的铁证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玉石俱焚的清明与决绝！
她不再后退，反而迎着周墨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目光，向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字字泣血，如同杜鹃啼鸣：
“顾砚舟！”
她第一次，清晰无误地叫出了他的本名！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周墨狂怒的心湖中炸响！他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她，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紧绷而微微颤抖。
沈书瑶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却浑然不顾，只是死死地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在呐喊：
“去做你该做的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用这铁证！钉死徐世昌！让他血债血偿！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永堕地狱！”
她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却依旧死死支撑着，目光穿透泪水和仇恨的迷雾，直直地钉在周墨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那句石破天惊、足以将她自己打入深渊的话语：
“我父亲……沈万山……”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与认命般的冰冷：
“……若他真有罪孽，手上也沾了顾家的血……”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
“……也当受审判！”
最后四个字，轻若叹息，却重逾千钧！如同惊雷，在狭小的阁楼里轰然炸响！
空气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
顾砚舟浑身剧震！如同被这泣血的呐喊和那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击中！他眼中翻腾的血色烈焰骤然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身体因巨大痛苦而微微摇晃、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的女子！
她选择了什么？
她选择了站在血淋淋的真相与迟来的正义一边！她选择了亲手将可能涉案的生身父亲，也推上复仇的审判台！她选择了背弃家族，选择了站在他这个复仇者身边，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千夫所指，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骂名！
巨大的震撼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翻腾的仇恨壁垒！那冰封了九年的心湖，被这滚烫的泪水与决绝的宣言，狠狠凿开！一股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深入骨髓的震撼与某种近乎悲悯的动容，猛烈地冲击着他！
他眼中的血色烈焰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她，这个在血与火、仇恨与亲情的炼狱中挣扎而出、最终选择了正义与他的女子，冰封的面具彻底碎裂。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阁楼里，只有沈书瑶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
顾砚舟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再带着狂怒的颤抖，反而异常沉重。他拿起膝上那本染血的日记和照片，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同样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副本——那是他让林曼丽连夜誊抄复制的关键证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包沉重的副本，连同日记和照片的原件，一起递向沈书瑶。
沈书瑶抬起婆娑的泪眼，不解地看着他。
顾砚舟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原件，我带走。这副本……你收好。”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她的泪眼：
“藏于无人知晓之处。若我……事有不谐，这便是最后的火种。”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含义，两人心知肚明。复仇之路，九死一生。他此去，是向盘踞孤岛的恶龙发起最后的冲锋，结局难料。
沈书瑶看着那包沉甸甸的油布包裹，看着顾砚舟眼中那深沉的托付与决绝，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明白了。这不仅是对她的信任，更是将复仇的最终火种、将揭露真相的最后希望，托付到了她的手中！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如同接过圣物般，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包铁证的副本。油布包裹入手冰凉而沉重，仿佛承载着顾家几十条冤魂的泣血控诉，也承载着眼前这个男人孤注一掷的信任与……生离死别的托付。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包裹紧紧、紧紧地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油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阁楼窗外，雨丝如织，将孤岛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之中。昏黄的灯光下，两人无声地对视着。一人手握复仇之刃，即将踏向最终的修罗场；一人怀揣诛心之火，成为黑暗中最沉默的守夜人。血色的孤舟，在惊涛骇浪的复仇之海上，斩断了最后一丝犹疑的锚链，义无反顾地，驶向那必将被血与火染红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