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李抬起头,直视着陆远的眼睛。
“凯恩导演想展现的,是‘虚空之城’辉煌的‘现在’。而盖里先生和我,想埋下的,是它惨烈的‘过去’。”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自信。
她没有直接拿出任何图纸或模型,而是走到了那个巨大的沙盘旁边,对着陆远,伸出了手。
“陆先生,可否借用一下你的手?”
陆远挑了挑眉,但还是依言,伸出了自己的手。
安娜·李伸出自己那双沾满了灰尘和铅笔屑的手,但并没有触碰陆远,而是将他的手,引到了沙盘上方。
下一秒,她按下了沙盘旁边的一个启动按钮。
嗡——
一声轻微的嗡鸣。
数百架微型无人机,瞬间从穹顶上方启动,无数道蓝色的激光束,从天而降,在沙盘的正上方,交织、构建出一个三维的全息影像。
出现的,并不是一座完整的城市。
而是一道巨大的、撕裂了整个城市地表的……伤痕。
那是一道不知道由何种武器造成的、深不见底的巨大峡谷。峡谷的边缘,是无数断裂的、暴露着钢筋和管道的建筑残骸。
“一百七十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被称为‘净化战争’的内战。”安娜·李的声音,像一个冷静的、讲述着史实的向导,“这是‘第一律法’的拥护者,为了清除所有‘混血基因’而发动的。这道峡谷,就是当时的主炮,留下的永恒伤痕。”
随着她的讲述,全息投影开始变化。无数更微小的、代表着战后重建的建筑,开始在这道巨大的伤痕之上、之中,如藤蔓般、挣扎着生长起来。
“战后,资源枯竭,幸存者们没有能力去修复这道伤痕。于是,他们只能选择……依附它而生。”
影像中,出现了一个建立在峡谷断崖上的、层层叠叠的、充满了蒸汽朋克风格的贫民窟。锈迹斑斑的金属廊桥,连接着两侧的峭壁;巨大的、 repurposed(再利用)的管道,成为了居民的住所;摇摇欲坠的升降梯,在深不见底的峡谷中,上下穿行。
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贫民窟的边缘。她穿着破旧的、打着补丁的衣服,赤着脚,坐在一根伸出悬崖的、锈蚀的钢筋上。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终年被工业废气笼罩的深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用废弃零件做成的、简陋的万花筒。她正透过那个万花筒,痴迷地,看着远方——在峡谷的另一端,地平线之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由纯白色的、拥有完美几何线条的建筑构成的、截然不同的城市。那里,就是“虚空之城”的中央核心区,“圣殿山”。
“这个女孩,叫艾拉。”安娜·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创造者特有的温柔,“她是这个城市里,数百万挣扎在底层的混血基因后代之一。她所有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跨越这道峡谷,去圣殿山看一看。”
“但她不知道的是,圣殿山,正是当年发射那一炮的地方。”
全息影像,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文森特·凯恩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撼。他只是给了安娜·李一份世界观设定,而这个女孩,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充满了血与泪的、史诗般的故事。
弗兰克·盖里看着安娜·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欣赏。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选中的人。
陆远收回手。
他看着安娜·李,看着她那双在全息光芒映照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你想要的,不止是一座城市。”他说。
“我想要的,是一个世界。”安娜·李回答。
“很好。”陆远笑了。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归你调动。”他指了指这片巨大的工地,以及工地上那数千名工人和数不清的设备,“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给我更多这样的‘伤痕’。”陆远说,“我要让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每一条街道,都刻满故事。我不需要一个漂亮的布景,我需要一个……等待被考古的文明遗址。”
安娜·李的眼睛,瞬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明白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说。”
“我需要……你。”安娜·李说,“我需要你留下来。我需要每天跟你确认我的想法,是不是符合你对这个世界的最终构想。我需要你,做我这座城市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居民。”
同一时间,训练舱的医疗观察室内。
安雅·索恩安静地,躺在一张白色的医疗床上。几名医疗人员正在她身上连接各种监测仪器。
她的身体,在注射了高浓度的营养液和肌肉松弛剂后,终于停止了那种神经质的、细微的颤抖。
但她的精神,却依然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
她闭着眼睛,但眼皮却在不停地、快速地跳动着。
在她的意识深处,她看到的,不是黑暗。
而是一片……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边界的,纯白色的虚空。
她正漂浮在这片虚空中。
在她面前,站着另一个“她”。一个穿着好莱坞甜心标配的、优雅的白色连衣裙的“安雅·索恩”。那个“安雅”正对着她,露出一个甜美而又充满讽刺的微笑。
“你以为你杀了我?”那个“安雅”开口了,声音,还是她自己熟悉的声音。
“不。”现在的安雅,在意识里,发出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我只是……吸收了你。”
“哦?”
“你的技巧,你的经验,你对镜头的敏感,你所有讨好观众的、虚伪的表演方式……”现在的安雅,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她在镜子前一模一样的、冰冷的笑容,“它们,都是我最好的伪装。我可以随时,穿上你这层皮,去骗过任何人。”
“而当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候……”
她猛地,扑向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安雅”。
没有打斗,没有嘶吼。
她只是张开嘴,像一头野兽一样,一口,咬在了那个“安雅”的脖子上。
然后,开始贪婪地、一寸寸地,将“她”,吞噬进自己的身体里。
穿着白裙的“安雅”,没有反抗,脸上始终挂着那种诡异的微笑,任由自己被“同类”所吞噬。
当最后一个衣角,也消失在她的嘴里时,安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完整。
医疗观察室里,监测着她脑电波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屏幕上,代表着她大脑皮层活动的数据,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波峰。
而躺在床上的安雅·索恩,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满足而又危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