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之城”片场指挥部。
穹顶之下的巨大空间里,因为陆远那句平淡的“如你所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全息投影出的那道巨大“伤痕”,和建立在伤痕之上的、摇摇欲坠的贫民窟,还在无声地、缓缓旋转着,蓝色的光芒,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安娜·李看着陆远,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亮得有些灼人。在得到陆远肯定的答复后,她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狂喜或是激动的神情。那是一种……终于找到了同类的、得偿所愿的平静。她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预知的答案。
站在一旁的弗兰克·盖里,嘴角那丝玩味的笑容,扩大了。他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和这位来自东方的神秘富豪。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甲乙方的合作关系了。这是两个同样疯狂的灵魂,在创作层面上,找到了彼此。他很乐意见到这一幕,艺术,本就应该诞生于这种不计成本的、纯粹的偏执之中。
而导演文森特·凯恩的表情,则复杂得多。他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被冒犯的、混杂着挫败感的困惑。他看着陆远,又看了看那个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取代了他的美术团队、甚至开始主导电影世界观构建的年轻女孩。他才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是这个世界的上帝。但现在,上帝的上帝,来了。
“我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陆远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决定,转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秦岚。
“先生,巴里·斯坦先生已经在生活区最好的观景套房为您安排了住处,距离这里大概十五分钟车程。”秦岚立刻回答。
“太远了。”陆远摇头,“我需要住在这里,工地上。让巴里找一个最大的工程集装箱,两个小时内,改造成能住人的地方。我需要一张床,一个淋浴间,一张桌子,和最快的网络。其他的,都不要。”
这个命令,让文森特·凯恩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陆远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变成这个工地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先生。”秦岚没有任何疑问,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陆先生,”安娜·李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既然你留下来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这座城市,除了‘大伤痕’这个主轴,还需要无数细小的‘伤口’,来让它呼吸。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没有丝毫的客套,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陆远微笑着,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安娜走到那个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空间的实体沙盘边,拿起了激光笔。
“凯恩导演、盖里先生,也一起来吧。”陆远开口,算是给了文森特一个台阶下,“这首先是一部电影,然后,才是一座城市。我只是一个观众,最终的呈现,还是要依靠你们。”
他的话让文森特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三人围拢到了沙盘旁。
“圣殿山。”安娜的激光笔,指向了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城市核心区的、由完美几何体构成的白色建筑群,“这里是权力的中心,统治者的居所。表面上,它纯白无瑕,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
“但它的‘伤痕’在内部。”安娜抬头看向陆远,“维持圣殿山运转的所有能源、水和物资,都来自于地底。我设想,在圣殿山的正下方,有一个同样巨大的、如同蚁巢般复杂的地下城,居住着数百万的、被剥夺了身份的‘无面者’。他们是这个城市的燃料和消耗品,一生都见不到阳光。”
文森特·凯恩的眼睛,亮了。这个设定,充满了强烈的阶级对立和反乌托邦色彩,极具戏剧张力。
“我喜欢这个想法。”陆远点头,“但是有一个问题。既然是燃料,就总有耗尽的一天。‘无面者’会反抗吗?他们以什么为信仰?又以什么来区分彼此?”
“暴力,和图腾。”安娜立刻回答,显然她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地下城被分成了无数个区域,由不同的帮派掌控。他们通过争夺净化水和蛋白质块的分配权,来建立秩序。同时,他们会崇拜一些来自‘旧世界’的遗物。比如,一个还能播放音乐的、破损的mp3;一块刻着古代文字的石板;甚至,是一张没有褪色的、旧时代的海报。这些,就是他们的‘神’。”
“我们可以在电影里,展现其中一个帮派的故事。”文森特立刻补充道,“就从一个孩子,意外捡到了一件‘圣物’开始。”
“很好。”陆远的手指,在沙盘那冰冷的表面上,轻轻划过,“那么,城市的边缘呢?那些不愿意进入地下城,又无法进入圣殿山的人,他们住在哪里?”
“‘拾荒者聚落’。”安娜将激光笔移动到沙盘最外围那片荒芜的区域。“他们的伤痕,是‘被遗忘’。他们像一群幽灵,生活在城市的垃圾场和工业废墟里。这些人里,有战败的士兵,有被流放的学者,有出逃的‘无面者’。他们掌握着不同的、来自旧世界的技术和知识,并且互相提防,彼此隔绝。”
“我们可以设计几个非常有趣的角色。”盖里也来了兴致,他指着一处废弃工厂的模型说,“比如一个掌握着古老植物培养技术的老人,住在一个用废弃零件搭建的秘密温室里。还有一个疯狂的机械师,每天都在试图修复一架坠毁的、旧时代的战斗机。”
“而我们的主角艾拉,那个住在‘大伤痕’里的女孩,”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旅程,就是从无意中闯入这样一个拾荒者的温室开始的。她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绿色的植物,而不是营养液。这成为了她想要跨越峡谷、去往圣殿山的最初动力。”
三个人,一个制片人,一个导演,一个建筑师,在这个巨大的、充满了超现实感的指挥部里,就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为这个虚构的世界,填充进血肉和灵魂。
陆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但他每次开口,提出的问题,都直指核心。
“圣殿山的统治者,会允许这些‘不稳定因素’存在吗?他们的军队在哪里?”
“交通工具是什么?不同的阶层,用什么样的方式移动?”
“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是什么?除了蛋白质块,他们还交易什么?”
他的问题,不再是关于“好不好看”,而是关于“能不能成立”。他像一个最严苛的世界观构架师,逼迫着这些艺术家们,去思考那些最现实、最残酷的逻辑。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穹顶之外,工地的轰鸣声,从未停歇。穹顶之内,一个世界的雏形,正在四个人的思想碰撞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野蛮生长着。
这一刻,陆远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创造”的快感。这和他签下百亿合同、或是看着商业帝国版图扩张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作为“神”,看着自己的世界,从混沌中,诞生出第一缕光的……满足。